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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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震海说:难怪老弟光风霁月,胸襟不凡。如此,也不能太亏了你。今后凡经由河南的漕运事宜,都交康家襄助办理。你看如何?

康悔文说:蒙大人抬举,小弟定当尽力。

回到河洛镇,康悔文面见太爷爷和母亲,一一禀告了事情的始末。母亲不由额手称幸——为康家又一次遇难呈祥,也为河洛商户的转危为安。只是太爷爷的反应让悔文有些意外,他躺在床上看着有些得意的重孙子,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神情悔文后来想起,像是欢喜不尽,又像是忧心忡忡。

康悔文从总兵府回来后,河洛镇的商家天天去瞅兵营里的旗杆。看那旗杆上那镶着红边的蓝旗,什么时候能降下来。

总兵大人不是发话了吗,不是说这“无常鬼”即刻开拔吗,怎么还不走呢?

后来,镇上的商家托人打听,才知道这位被人称作“黑无常”的吴指挥使,的确接到了总兵府要他三日内开拔的命令。原本,他跟秋震海是同级,正是因为淮阴一役,让秋震海升为总兵,成了他的顶头上司。他心里能不窝气吗?可是,命令既已下达,他又不能不遵,可他实在舍不下那三十万两银子。于是,他干脆来个“蘑菇战”。先派了一个小队开拔北山口,大队人马依然按兵不动,找各种理由拖延不走。

镇上的商户们望眼欲穿,一个个脖子都望酸了,可那校场上的蓝旗仍然没有降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眼看十日之限过去了七日,就剩下最后三天了。兵营那边又传下话来:凡拖延不交的,将加倍处罚,严惩不贷!

镇上的商户们又川流不息地涌到康家来打探消息。周亭兰自然也很焦急,康悔文看母亲焦虑,说:娘,我现在就去开封见总兵大人,再催一催。周亭兰说:那好。你去吧,快去快回。

康悔文骑快马赶到总兵府时,秋震海偏偏进京述职去了。中午,康悔文耐着性子请总兵府的师爷到“第一楼”吃了顿饭,终于把实底给探出来了。

这“无常鬼”本就对总兵大人不服,是故意拖延。可他又十分狡诈,接到命令后,说是遵令开拔。却以粮草补给为由,只派出了一个小队押着粮草先行进驻北山口。师爷说,往下的事,就是总兵大人身在府衙,也不好办。除非危急之时,总兵大人不好再行下令了。

事已至此,康悔文只好匆匆赶回河洛镇,把情况禀告了母亲。看来,这“黑无常”不见银子不会罢休。可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湊这么大数额的银子呢。

连日与不同人等周旋,诸事烦心,又无解局的办法。周亭兰看到儿子的嘴边起了一串燎泡,神情显出少有的焦躁。她半天没有说话,尔后,慢声道:你跑了一天,累了,歇着吧。容我再想想。

这晚,周亭兰几乎整夜合不上眼。儿子托总兵府下令十日内撤军的事已传出去了。可现在这“黑无常”竟然有令不遵,立等这三十万两银子。该如何是好呢?

想来想去,为了儿子,周亭兰决定铤而走险。

当晚,周亭兰破天荒地让人给花家寨送去一个食盒,里边是一碗做好的霜糖豆腐——这是约见“断指乔”的信号。她约“断指乔”夜半在“仙爷庙”见面。

夜半时分,周亭兰独自站在“仙爷庙”外的荒地。漆黑的夜空,星河璀璨。她只觉得冷风砭人肌骨,上下牙止不住地打战。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后果。

寒风中,她站了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就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她听到了来自远处的马蹄声。

…………

不眠不休的一天一夜过去了。周亭兰和衣靠在床上,一时心里满满腾腾,一时又空空荡荡。突然,一阵鞭炮声炸响,接着,远处近处的鞭炮声连成一片……尔后,就听见有人喊道:老天,官军撤了。真的撤了!

驻扎在河洛镇的官军,匆匆忙忙地撤走了。校场上空飘扬的镶蓝旗不见了,只留下空空的旗杆。

镇上的人都知道,这是康家的功德。是康悔文从总兵大人那里用两船粮食换来的。

这时,周亭兰缓缓站起身来,一件一件摘下耳环、头饰,项圈,慢慢脱去鞋、袜、外衣、裙子,她细细掩好藕荷色的丝绵被,任眼泪顺脸颊流淌。

是的,那天夜里,周亭兰约见了她最不想见的那个人。仙爷庙前,当马蹄声歇时,她说:你来了?断指乔松了马缰说: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约我。我能不来吗?周亭兰踌躇了片刻,说:按说,我不该来。断指乔说:可你还是来了。这说明你信我。说吧。周亭兰突然不知该怎么说了。她迟迟疑疑地,像是很难开口。断指乔说:我明白了,是为你儿子。周亭兰说:也不全是,主要是河洛镇上千家商户……接下去,周亭兰急急地把她的意思说了,她说得很快,那话就像爆豆儿一样,砰砰砰一下子全倒了出来。然后,她一下子心静了。她想,不管他答应不答应,该做的她已做了,也就不后悔了。听她说完,断指乔默默地望着她,嘴角上似还挂着冷笑。断指乔说:你弄错了吧?你要知道,我可是匪呀。官家的事情,你怎么求到土匪头上来了?周亭兰不语。断指乔说:你要我夜袭北山口,引官军离开河洛镇。这不是让我引火烧身吗?况且,夜袭官军,这可是重罪!一碗霜糖豆腐,有这么大的人情吗?周亭兰仍不语,她的心已凉了半截。片刻,她默默地说:是啊,不过是一碗霜糖豆腐。这时,断指乔突然说:你曾经说过的话,还作数吗?周亭兰抬起头来,望着他。断指乔说:你说,假如有一天,我的头被人砍了,你会亲手给我缝上。康家的老老少少,也会披麻戴孝,给我送葬。这话,可算数?周亭兰怔了一下。她知道,这后半句,是他新加的。可是,此时此刻,她说:我说过的话,都算数。断指乔说:也好。不过,这样一来,水就不清亮了。周亭兰说:这份人情,我替康家,替河洛镇的人记下了。断指乔说:人情不人情的,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信我。好吧,我答应你。断指乔转身上马要走时,又扭过脸来说:我还要你做件事。她怔怔地:你说。断指乔说:三年前,大雪天你给咱送过五百个馍。你就再给咱准备五百个大蒸馍吧,要热乎的。你丑时送到,我寅时出发。能做到吗?周亭兰徐徐吐了一口气,说:噢。送到仙爷庙吗?断指乔说:就仙爷庙。告辞。说完,他策马绝尘而去。

当母亲的,为了儿子,做了一件永远不能与外人提及的事。

这一夜,她终于睡着觉了。(全文完,本报有删节)

从下期起,本报将开始连载著名作家邵丽的最新长篇小说《黄河故事》,敬请读者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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