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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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是中国历史永不谢幕的舞台,其流域有着数不清的折戟沉沙。从炎黄时代开始这里就硝烟弥漫,“二十四史”在此轮番上演,英雄圣贤层出不穷。自先秦至北宋,共有41个朝代建都于黄河流域。有人说,黄河构成北方人的血统。其实此说甚谬,所谓的南方人,绝大部分不都源于北方人南迁?所以林语堂认为,中国的历史不过是北方人的征服史:“所有伟大王朝的创业者都来自一个相当狭窄的山区,即陇海铁路周围,包括河南东部、河北南部、山东西部以及安徽北部……如果我们以陇海铁路的某一点为中心画一个圆圈,那么圈内就是这些封建帝王的出生地。”

英雄创造历史的时代已经沉沉远去,而黄河两岸人民的生活还在继续,与那些英雄圣贤比起来,他们的生活虽然说不上波澜壮阔,但也依然活色生香。这,也算是我计划写黄河故事系列的缘起吧。

正文

如果不是为了给父亲寻找墓地,我觉得在很长的时间内我也不会再回郑州。如果不回郑州的话,我们家庭发生的那段历史,我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讲出来的。但是话又说回来,试图忘掉历史的人,恰恰都是有故事的人。

至于为什么要寻找墓地安葬我的父亲,说起来真让人难以启齿。他死去几十年了,骨灰却一直在殡仪馆的架子上放着,积满尘土。而那些尘土,大部分却是别人骨灰的扬尘。我常常觉得上帝是个最好的小说家,他曾写出世界上最短、也最精彩的小说:“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归根结底,这也是我们要安葬父亲的动因,他一直没有被埋到土里。对于一个死去的人来说,没有埋到土里就等于没死完,没死透,没死彻底,只是一个野鬼游魂罢了。

我到深圳已经20多年了,后来我又把母亲和妹妹接来深圳,她们也在这里十多年了,而我父亲的骨灰还留在郑州。每到清明或者春节,我和妹妹便依着老家的习俗,买点黄表纸,到楼下西侧的十字路口烧一烧,算是对往生者和活着的人都有个交代。其实有什么好交代呢?一根火柴,几张纸,瞬间成灰,就像与历史对个火儿,想想也蛮虚空的。

火燃起来,明明灭灭地映红我们姐妹俩的脸。时间过滤了悲伤,更何况我们本来就不十分悲伤。我们有时还会一边烧一边说起别的事情,股票啦,老上海饭店后面的麻辣粉啦。说到会心处,还会轻声地笑起来。人行道树上的火焰花偶尔有一两朵跌下来,轻微的一声响,像是一声轻轻的叹息。花开得正盛,在夜晚的灯光下更是红得决绝。深圳的花从冬天一直开到夏天,我们总是分不清木棉树、凤凰花和火焰木的区别,都是一路的红。但这火焰花开在树上像是正在燃烧的火焰,白天一路看过去,一簇簇火苗此起彼伏,甚是壮观。

火焰花下,适合我们搞这个仪式。也红火,也清爽。母亲从不参与这个活动,但也从不干涉,她对此没有态度。

最近几年过春节,深圳都是这种阴不阴、晴不晴温不吞的天气,好像对过年有着深刻的成见非要闹情绪似的,让人一天到晚心里堵得像是塞满东西的屋子。我百无聊赖,睡得晚,起得也晚。那天早上起来下到一楼,看见母亲和妹妹还坐在客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昨天是阴历二十四。二十四,扫房子。打扫屋子时拿下来的全家福照片被母亲拿在手中擦拭。从侧面看起来,她像一架根雕。她很瘦,干而硬,又爱穿黑衣服。两只树根一样的手拿着相框,让人有一种硌得慌的感觉。她就是这样,以自己的形象、语言和作为,始终与世界拉开距离,我觉得至少是以这姿态与我拉开距离。

我没理她们,把面包片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吐司炉里,然后拿了一只马克杯去接咖啡,自己随便弄点东西胡乱吃吃。每天早上我起得晚,而我母亲和妹妹总是6点多起床,7点多就吃完早饭了。她们俩还保留着内地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岂止是把内地的生活习惯带到了深圳,我看她们是把郑州带到了深圳,蒸馒头,喝胡辣汤,吃水煎包,擀面条,熬稀饭,而且顿顿离不了醋和大蒜。怪不得河南人到哪里都容易形成河南村。她们搬到深圳这些年了,除了在小区附近转转,连深圳的著名景点都还没看完。当然,对于我母亲来说,什么著名的景点都赶不上流经家门口的那条河。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小河,母亲总是操着一口地道的郑州话对人家说,黄河,知道不?俺们家在黄河边,俺们是吃黄河水长大的!

“这过完年啊,”母亲看着那张照片,嘴张张合合,往照片上喷着哈气。母亲这两年像换了个人,会说起父亲。过去许多年里,她是从来不提我父亲的,我们当着她的面也从不说起父亲的任何事情。在我们家里,好像父亲这个人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你得回郑州一趟,人家一直打电话,说殡仪馆又要搬迁了。还得给你爸再挪个地方。”

“回郑州?”我端着咖啡,挨着妹妹坐在她斜对面,“你呢?”

“我们不回!”

我问的是她,她回答的是我们。我母亲这些年就是如此,她敢于替我妹妹的一切做主。而且,现在只要说让她回郑州,她好像遭受多大苦难似的。

“那好吧!本来我也想回去一趟,趁着回去把我那套老房子处理了算了,现在郑州的房价正高。”

“别。你先问一下你弟弟,看他要不要。”她跟我说话从来就不容分说,“再一个说了,我老了也得有个挺尸的地方吧?”

“好。”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好笑。我弟弟又不在郑州,也很少回郑州住,他在郑州买个房子干什么呢?我的眼睛像透视镜一样,对她那点小心思门儿清。她是想让我把那房子留下来,却又不肯说,她在我面前是需要维持尊严的。而对于我来说,根本不缺那一两百万元,我是故意说卖房子的事给她听。既然她不开口讲出来,我就没必要让她过于遂心如意。

“还有,”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用右手食指摸了一会儿下巴,然后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严肃地看着我和妹妹,“你们姐弟几个商量商量,让你爸这样挪过来挪过去终究也不是个办法。不行的话,在黄河北邙山给他买块墓地安葬了算啦!人不就是这回事儿?不入土就不算安葬。你爸死几十年没安葬,他不闹腾才怪!我看,还是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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