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版:郑风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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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妹好像才突然睡醒似的,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母亲,又看看我。估计刚才我们说的什么她都没怎么听,但只管伸个懒腰站起来说:“好!我没意见。”

对母亲的话,我却一下子没有意识过来,端着咖啡杯子的手在唇边呆住了。自从我爸死后,几十年来她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主动说起安葬的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有点发紧,手心里汗津津的,说不清楚是疼痛、伤心还是恼怒。

“我打电话问过了,一块差不多的墓地20多万,你们看怎么办吧!”她又用那根指头摸起了下巴。

我一边抿着咖啡,一边拿眼睛盯着她。我知道她这话是说给我听的,这钱弄到最后还是得我出。于是我想了一下说:“妈,普通墓地20多万,只能用20年;好点的墓地50多万,宽展,而且可以终身使用。你不是不想让我爸挪来挪去吗?再者说,百年后我爸身边可得给你留个位置?”

我这样说的时候,眼睛一直没从她脸上挪开。她先是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立起来,想说什么,又似乎感觉我不怀好意,叹了口气重重地坐下来,说:“百年之后是以后的事,我死了,自己又不当家。你们把我埋在那个……他身边,可不是我自己要求的!”

她差点脱口说出“饿死鬼”三个字,过去她老是这样称呼我死去的父亲。

“妈,要不这样,”我笑着对她说,“要是20多万呢,我自己拿了就算了。这50多万,你看我们姐弟五个,他们几个一人拿10万,剩下的钱,包括安葬的各种开销全都由我包了。这样大家都尽点孝心,您觉得怎么样?”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妹妹,好像没听懂似的,一脸迷茫的神情。

“不过我大姐二姐还有弟弟,你得先一个一个给他们打电话说一下。我这次回去好跟他们商量这个事儿。”我紧追不舍地说。

她终于弄明白我的意思了,估计心里有点恼怒,把镜框来来回回翻了几遍,然后面朝下,咣当一声扣在桌子上,说:“好吧!”

那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张全家福,我小妹妹周岁那年照的。小妹妹被母亲抱在怀里,依偎在她旁边的三岁多的弟弟穿着撅肚子的对襟小袄,鼻涕清晰可见。那个相框里父亲的照片,也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一张。他表情别扭得好像走错了门似的,目光迟疑地看着镜头,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深圳这座城市,说到底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可她平地起高楼,活生生长成一副王者之相。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大块的绿地,车水马龙的街市,让人恍入仙境。原生的和移植过来的古树螭蟠虬结,虎踞龙盘。生机勃勃的现世存在,会让人忽略它的历史。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块骤然升温的南方热土实现了一大批创业者的梦想。有曾经一文不名的知识分子,他们将自己的学识与前沿科技对接,成为各种应用软件的持有者。有商人,他们怀揣几千甚至几百块钱来此寻找商机,在这里成为闻名遐迩的企业家。当然,更多的是我这样最底层的劳动者,从工地到工厂,从酒店到商场,筚路蓝缕,一步步做到了管理层,而后我们中的一批人做了老板,最终占据这片土地,成为城市的主人。这个城市的主人来自全国的四面八方。

我跟着河南的建筑公司来到深圳,成为工地上最小的一名建设者。工头看我小,嫌弃我。我不服输,就和一个大个子小伙子比赛搬砖。他虽然力气比我大,却没我灵活,也没我跑得快。我尽管搬得少但比他跑的次数多,比他还快两分钟搬完一百块砖。结果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看上去气定神闲,好像一点儿也不累。当然,我厉害的并不是搬砖速度,我还会算账。根据工程进度和工人熟练程度,我大致能提前算出来哪里需要多少块砖和其他物料,这样就极大地提升了工作效率,减少了不必要的劳动。大家对我伸出大拇指,交口称赞。那些不会说普通话的乡下汉子不喊我的名字,他们称呼我郑州小能人。那时我刚刚初中毕业,一个瘦骨伶仃的毛丫头。唯有的是我眼睛里的那份倔强。我离家闯世界时虽然身材瘦弱,可我的内心有多强大,母亲可能根本不知道,她也不屑于知道。可我怎么能忘得了呢?

我得知道感恩,命运待我是好的,它虽然给了我很多磨难和挑战,但也给了我机遇。机遇与挑战并存,我的感恩的确是发自肺腑的。如果不是遇见任小瑜一家人,如果我没有机会展示做厨子的天赋,我能活成什么样子呢?干几年,干不动了再返回家乡去?客死他乡的结局也是有可能的,我更愿意客死他乡。让我返回郑州,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不能回去面对我的母亲,更不能听任她把我嫁给一个只是她满意的人。少年的日子让我不寒而栗。

说实话,我是真喜欢深圳的饭菜,深圳的饭菜里有自由自在的那种自由。只要不面对母亲那张刻薄的脸,什么食物我都能吃出香来。我还喜欢职工宿舍那张我睡觉的狭小的床,发第一个月工资我就去买来一块碎花棉布,将我的床的四周都装上帐幔。晚上我钻进小床里,这整个空间就属于我一个人,它是我的方舟。我每天睡着的时候都会发愿,它可以任意载我到任何一个地方去,只要远离我的母亲和家乡。说来也怪,在深圳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遇见河南人。你越是想远离家乡,家乡越是无处不在。多年以后,我出差偶然去过一次江门,想起了河南老乡们说的,要是去江门,一定要去看看华侨博物馆和碉楼,里面都是河南人的印记。确实如此,很多河南人来到这里扎下根,又一代一代漂洋过海去南洋、去美国。建房子、修铁路、种植甘蔗,他们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老板让他们戴着脚镣劳作。无法承受的劳动量、劣质的饮食、不适宜的气候,让有的人没几年就病累而死。而有些活下来的人,落一身病痛,到老回到家乡也还是个漂泊一辈子的穷华侨。但毕竟还是有挣到钱的人,他们回到家乡,把钱砸在别人可以看得到的屋舍上展示给世人,看看开平和台山的碉楼吧!这些修建得像碉堡一样的碉楼,宽阔,舒展,典雅。伸阳台、雕山花、铺釉砖,把古希腊、罗马等欧洲的建筑风格与岭南客家建筑风格充分融合起来。一座座散落在乡村田野的中西合璧的碉楼,是用华侨们的血汗构筑,是泪水,却亦是衣锦还乡者的骄傲。炫富,是中国人的根性。他们万里迢迢从南洋运回瓷砖、浴盆、花式吊灯,把一辈子的荣耀都用在“衣锦”上,着实让人看着眼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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