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丧父，上边没有兄长。二姨家的表哥虽然很疼我，但表哥是个懦弱的人，他疼爱我，但他没有疼我的能力和资本。李轩给我了亦兄亦父的感觉，他让我无原则地信服，他不露声色就能为我撑起一片天。打相识起我就称呼他轩哥，我们一起商谈业务时被好多人误认为亲兄妹。我自己也觉得很亲，和他甚至比我的亲姊妹都亲近。

我和轩哥深谈了一次我父亲母亲的故事。我父亲的失败，我母亲一生难以平复的怨愤，很多事情，其实我自己都没理清楚。一切旧时的故事，在我的叙述中渐渐显出眉目，但依然渺无头绪，更无法抵达真相。我深深地知道，我自己的成长，我的努力和不甘，并不是为了一个婚姻，为了走入一个安逸的家庭。但我也不能明白，我到底要什么，我只明白我不要什么。至少在眼前，我还没有做好进入婚姻的准备。

轩哥来年结了婚，娶了一个丈夫出车祸死去的信阳女人，她相貌俏丽，水润丰满。丈夫死后，她独自经营一家水果店。李轩的母亲经常去店里买水果，渐渐相熟，对她颇有好感。那女人善良却又刚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日子过得踏实安详。李奶奶有时买的东西多，店主就会让女儿提了东西去送。那女孩子也十分懂事，口里一直奶奶奶奶喊个不停，又活泼又规矩。女人比李轩小五岁，母亲悄悄问了生辰八字，两个人命相合，年龄也是相当。先是托老乡跟她打个过门，试探试探人家的心思。女人自然是见过李老板的，倒是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只给来人说了“看缘分”仨字。再见着李家奶奶依然是老样子，越发让人敬重。李轩孝顺，一切皆听从母亲安排，平平淡淡地接受了。

婚礼的前一天我收到请柬，他就在我们自己店里摆了两桌酒席，请的一些老乡也大多相熟，算是跟大家打了个招呼。我专门去一家熟识的玉器店买了一只羊脂玉镯，算是给新嫂子的贺礼。到底是心里多有不安，餐前喝茶时我跟他说：“哥，结婚可不是赌气的事儿。”我的神情因为过于庄重，反而显得很可笑。但轩哥很是认真，他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忽然又开朗一笑道：“你说什么呢丫头？谁告诉你我赌气，我又赌谁的气呢？我想通了，不管跟谁结婚，只要答应了，就一定好好过日子。其实过日子跟做生意是一个理儿，都是靠心诚。哥哥不会做亏心事的，你放心吧！”

果然，李轩后来的日子过得很和美，按他自己的话说，叫作日子过得结结实实。那个叫叶子的嫂子既善良又贤惠，孝敬老人，厚待子女。她不但包揽全部家庭琐事，还烧得一手好汤好菜，连我有时都忍不住去蹭饭。每次去她家，也算是我们的厨艺交流大会，轩哥会喊一帮老乡过去，让大家一饱口福。若不是怕轩哥不肯，我甚至想拿一家店给嫂子，让她由着自己的意儿做。

二

创业小有成功，我觉得真是出乎意料。幸福怎么会来得那么突然，如果赚到足够的钱就可以称作幸福的话。那时深圳的房子还不贵，我买了一套花园洋房，三层，楼顶还带个大花园。那年妹妹离婚后，跑来深圳住几天想散散心。我母亲不肯随她一起来，机票订好她又让退了。我妹妹并不清楚其中的缘由到底是为什么，我母亲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什么。看到我的房子，我的家具，我的日常生活什么的，她都忍不住大呼小叫：“姐，你不能只顾着一个人享乐，你得关心我。我在那边离婚了，一个单身女人，你得帮我换个环境。反正你是我姐，你不管我谁管我？”我说：“你来可以啊，姐姐我巴不得呢！只是咱妈离不开你，你过来她怎么办？”

小妹说：“那肯定把咱妈也搬过来啊，你房子这么大，空着多不好！房子大圈不住人气儿可不行，总不能你和姐夫一人住一层吧？再说了，我可是有会计师资格的人，你公司这么大也需要帮手，用自己人不比用别人强？”

我妹妹说话口无遮拦，她显然不清楚我当年是怎么离开家的，我母亲绝不会说。她是不会反省的，永远不会觉得欠了我什么。我少小离家，与这个小我十来岁的妹妹说实在的并没有多少姐妹情深，况且她那自幼被我母亲惯出来的劲头让人不快。完全没道理，见别人家好就要住进来，人家再好也是人家的。而且，她大包大揽，我母亲还不知道会摆出一副什么嘴脸呢。这些年我在外边闯拼，尽可能少与家人打交道，而我母亲呢？她又如何会愿意和我在一起生活。可仔细想想，她又愿意和谁在一起呢？我两个姐姐都不可能，她与她们的关系比跟我好不了多少。我弟弟结婚几年，她连儿媳妇的面都不肯见。我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如果她想过衣食无忧的老年生活，除了我这里，任她选择，她又能到哪里去！

就让她来，住我的房子，享受我优裕的生活条件。她不来，单凭我妹妹说，谅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我眼下的生活。如果她想象不出来，我过这么好不等于是锦衣夜行吗？至于我妹妹说的公司用人，房子大了空着不好，这统统都不是理由。如果她不愿意住我这里，我宁可给她们租房子。我那会儿突然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这些年失败也好，成功也罢，都是我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我的舞台再大，戏演得再精彩，该来的观众一个都没来。那些普通的观众是无所谓的，我母亲和我的家人一定要看得见！我母亲一定要坐在最中间老太后的位置上，她得真真地欣赏欣赏这个她最不看好的女儿的演出。

我认真权衡了一番，与我老公商量，可否让我母亲和妹妹来深圳与我们同住？老公是个热情对待所有亲戚朋友的家伙，他哪会有不同意的可能。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想给老公打一下预防针：“你要有所准备，我妈可不是个一般老丈母娘啊！”我说完定睛看着他，想让他明白跟我母亲共同生活的难处。我老公不说什么，只是轻松地笑笑。从那张单纯得一目了然的脸上，我知道一切对他都不能构成什么问题。

就这么简单，我妹妹辞了职，准备往深圳发展。开始我觉得我母亲的工作肯定做不通，所以妹妹走的时候我反复帮她出主意想办法。 我妹妹说：“姐，咱妈这事儿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该怎么治她的病。”果然，从我这儿回郑州后，很快她们就来到了我这里。千里迢迢，背井离乡，我突然又有点儿可怜她，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我做好了她知道妹妹辞职后会大闹一场的准备。可我们俩都不曾想到，母亲这回竟然这样顺当。她们在我这里一住就是十多年，虽然嘴上抱怨各种不如意，却从来不提回郑州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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