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姚水芹同住的是个扬州女人。扬州女人叫孟金枝，南方人喊出来就是梦金子。梦金子说话很嗲，她一开口，姚水芹的耳朵根子都是痒痒的，听的时间长一点，牙根子也跟着痒痒。姚水芹不知道，梦金子说话的样子，会让男人听了心都痒痒起来。梦金子说不上漂亮，矮胖，可走起路来花枝乱颤。她的皮肤很白，一堆诱人的白，而且是瓷白，连女人看了都忍不住想摸一把。梦金子已经27岁了，她扎两个小辫，打很重的腮红，看上去还蛮像个小姑娘。

姚水芹好性格，她喜欢梦金子，也有点羡慕梦金子。她觉得梦金子对城市太熟悉了。她把城市窝在手里，活得顺风顺水，肯定见过大世面。梦金子对她的亲热，让她在俩眼一抹黑的城市里有了依靠。梦金子软软地喊声姐姐，她的心里就好像化了似的。其实梦金子比姚水芹大两岁，但人家看上去就是年轻。她一喊姐，姚水芹就会忙不迭地把屋子里的活计全都做了，有时连梦金子脱下的内衣都给洗了。梦金子的内衣可真漂亮，那些小衣服花样百出，柔软舒适，摸上去滑手，姚水芹把心都看花了。她自己的胸罩内裤都是些低劣的地摊货，一水洗下来，都成布片了。

梦金子跟姚水芹说她一直没有结婚，这姚水芹看得出来，只是不好意思打问。梦金子噘噘嘴儿，像是有些幽怨又有些害羞地说，老天爷多不公平嘛，我生得又不是不好，为什么没有男人肯给我买房娶了我呢？

她把买屋说成买房，姚水芹一下子就进到心里去了。

姚水芹说就是啊，这么娇媚的梦金子，为什么没有人给买房娶回去呢？然后叹口气又说，娶有什么好？我都被人娶过，生过娃娃了。

梦金子说，唉，宁愿自己过，我也不让乡下男人娶我。我死都不愿意做个村妇！知道吗？不在城里换套房，我们女人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目光坚毅，神情严肃，满脸的狠劲儿，让姚水琴看得热血沸腾。愣了一会儿，姚水芹痴痴地问道：“村妇？城里？买房？”

姚水芹看着嫁不掉的梦金子，有点儿心疼她。突然之间也有点儿心疼自己，若是自己也没有生过娃娃，在城里走一遭之后，还会回乡下和老实巴交的丈夫结婚生娃吗？这样一想，姚水芹又有点儿后怕，也有一点儿遗憾。但这里面的很多东西她说不清也道不明，像一堆乱麻窝在了心口。她想跟梦金子说说这些，可每当她说起家、村子、孩子、丈夫，梦金子都打哈欠，让她觉得屁股后面拖着这些破事儿很是没面子。她想，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到城里做工呢？那样娃娃就生在城里了，兴许也能住上属于自己的房子了。住在城里的房子里，那该有多伸展啊！她渐渐明白了，不是梦金子在城里过了这么多年害怕乡下，就她姚水芹在乡下生活这许多年，才刚刚踏入城市的边儿，就已经开始害怕乡下了。

梦金子就是身边的榜样。姚水芹努力把自己也弄得像个城里人，好像只有这样才更有底气在这里待下去。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一遍遍地洗涮自己的身体，买来廉价的润肤露不停地涂抹。姚水芹发现自己的皮肤其实不比梦金子的差，因为长期在乡间行走和劳动，她体态结实匀称，凹凸有致，稍微好一点儿的衣服上身，就让她格外出众。她现在吃得好，很健康，她细腻的肤色闪着丝绸一样油润的光泽。

姚水芹在心里喜欢着梦金子带给她的那种小女人娇媚的感受，喜欢她说话的样子，喜欢她穿衣服的精细。唯一让她不习惯的，就是梦金子常常带男朋友回来过夜，还常常带不同的男朋友回来过夜。这让她羞惭，也让她新奇。更让她不习惯的，是他们在深夜里吱哇乱叫，像遇到了野鬼那样的喊叫，让她非常恐怖。第一次她被叫醒，吓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了起来。她拍着墙问，金子，金子，没事儿吧？那边叫喊停了下来，是梦金子软绵绵的声音，没事儿没事儿！你睡吧芹姐！她刚刚想睡去，那边又叫起来，吵得姚水芹不能入睡。第二天她起来上工，梦金子还在蒙头大睡。她去做活的时候腿脚都在发软。她想不明白，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怎么会发出那样的叫喊，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她和她的男人结婚两三年了，他们都是在深夜里像偷鸡摸狗一样做那事儿，做完了谁都不理谁，好像做了多大的亏心事儿。即使说话，也是讨论些柴米油盐和农耕琐事，话题绝不会与“那事儿”有关。丈夫上去下来，秩序井然，像锄完一亩地或者掰了半天苞谷，完事大吉。

姚水芹不明白梦金子为什么喜欢做这种事儿，这在乡下顶让人看不起。她也讨厌这种事，她和丈夫做事总像是应付差事。有一次，姚水芹问梦金子，这些人会对你好吗？

梦金子说，当然，好！

姚水芹说，是啊，要是他们对你不好，你多吃亏啊？他们为什么不娶你呢？

梦金子说，谁吃亏啊？大家都高兴嘛！倒是想娶，可他们娶不起我，他们买不起房。

姚水芹迟疑了一下说，那，他们给你什么东西啊？她差点说出“钱”来。

梦金子生气了，她说，我又不卖自己！

姚水芹在深圳没有熟人，没有朋友，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赵伟峰是公司里的年轻男人，比姚水芹大两岁，但他是老员工了。公司让他和姚水芹搭班，两个人说话的时候论起来，原来还是河南老乡。赵伟峰是个善良忠厚的人，话也不多，做事非常踏实。他很耐心地教导姚水芹，姚水芹做不到的地方，他就默默替她做了，这让姚水芹很是感激。但她也很讷言，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只好抢着多做一些。两个人配合得越来越默契。他们去人家家里做清洁时，赵伟峰诚心地教导她说：“你做活要懂得用巧劲，不但活儿要干得好，而且要让人觉得你会干，也卖力。”

姚水芹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赵伟峰道：“挣钱不使力，使力不挣钱。”

姚水芹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赵伟峰道：“你要会说话。要学会跟业主交流，让他们信任你。”

姚水芹又点点头说：“谢谢你啊。”

赵伟峰说：“这很重要，雇主信任了你就不会再挑剔。咱和他们双方都会很轻松。”

姚水芹感激地看着他，没再说话。时间长了，赵伟峰发现姚水芹其实非常会做事儿，她活儿干得又轻快又利索。她话虽然不多，却说得很是地方。而且她说话的时候有板有眼，落落大方，让赵伟峰觉得这个搭档很是让人舒适。他们俩搭伴做活儿又快又好，人家很满意。雇主那天额外给他们二十元小费和一箱快要到期的牛奶，两个人都很高兴，用这钱在小馆子吃了一顿面。虽然是平常的一餐饭，却说了些家常话，使两个人更增加了默契，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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