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到底诗人出身，作起诗论来，与诗人不隔。评论家不作诗而作诗论，概念蛮多，贴心略少。袁枚本诗人，其作《随园诗话》，里面有诗人体己话与知心语，《改诗论》说：“诗，不可不改，不可多改。”何故？“不改，则心浮，多改，则机窒”。率尔操觚，写完便丢，去打牌了，去吼歌了，诗酒风流了，错别字没改呢，硬伤没改呢，一个字没吟安呢，这就是心浮。机窒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天然之器，太多人工削之，弄得面目全非，不再有天然机趣。文章不厌百回改，真改百回看看，看文章还像文章不。

袁枚举了一例，有个叫方扶南的诗人，年少轻狂，曾去凭吊三国周瑜墓，暮色苍茫，墓色苍凉，遂赋诗一首，中有两句“大帝英雄同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直抒胸臆，诗句直白却有气势，袁枚赞之，“可称工矣”。中年变法，方诗人翻检旧作，怕是受了诗必“形象化思维”理论蛊惑，改为“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英雄气渐淡，脂粉气渐浓，无复少年凌云壮语。中年这诗，到底有“大帝誓师”气魄在，到了晚年，方氏再把其诗翻出来，再动手术，“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气势全无，脂粉气都不地道。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方诗三改，一改不如一改。别说他人当自己师，当不成器，便是自己当自己师，也当不成老师。

袁枚论修改，另辟一则，与论改文之得与失，之难与易，“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会一过，大局已定。”袁枚再引唐诗撑其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这事袁枚不曾说穿，说穿了，便是灵感与灵气。作诗与作文，灵感不请自来，灵气强留不住。灵感神感，不知何时来，灵气鬼气，不知何时去。灵感若来，打牌须丢牌，打架须弃架，打针须拔针，与老婆打啵，也得叫停：等下，记下诗句哒。马上得来无纸笔，先借粉脸写胭脂。

灵气不但鬼气，灵感也爱性感。性感者，年轻人多有，老头了，满面尘灰烟灰色，性感无存，灵感不太会往老朽那去了。灵气爱美少女，灵感爱小鲜肉。年轻作家，作诗作文，英气逼人，灵气胜人，才气过人，神气赢人。文人易老文章老，老汉文章多半是阅历撑起，当然，或还有些思想壮气。而其文气呢，而其才气呢，而其灵气呢，而其真气呢。少年文章如入花海，自是天真烂漫，老来文章如入高原，越发气息稀薄。

文人有习，曰悔其少作，老来把卷，以昏花老眼，来觑当年明媚，感觉居然刺眼了。少年之作，确多幼气，确多嫩气，造语稚气，造意傻气，然则里面有灵气在，有真气在。二十岁作家，固然写不出六十岁文，但是，六十岁作家也写不出二十岁文。鲁迅先生说：“我惭愧我的少年之作，却并不后悔，甚而至于还有些爱。”

黄裳先生曾出版《少作五种》，人家都在藏拙少作，黄裳却在露拙少作，不是黄老胆肥，而是黄老真气。更当然，不是黄老少作见不得人，而是足堪诱人，“我是不悔少作的，有时还怀有恋惜之感。不是为了文字，实在是怀念那种放言无忌的写作快感。那样的时代，那样的环境，留给作者的又只是那样短暂的俄顷，于是这些笔墨就更令我珍惜了。”

国士季羡林，也是不悔少作的。季老老来出全集，其中收录了季老少年日记。季老小小少年，孟浪得很，比如当年读大学：“过午看同志成中学赛足球和女子篮球。所谓看女子篮球者就是去看女生大腿。说真的，不然的话，谁还去看呢？”看大腿还是小儿科，季老心野处，有比看大腿更甚者，此处不引。

季老可赞者，是真实记录自个成长，县市作家在成长，无双国士也在成长，谁都曾浪荡，举止不曾放浪，心思肯定浪荡。季老自白：“我写日记，有感即发，文不加点，速度极快，从文字上来看，又是难免有披头散发之感，却又一种真情流贯其中，与那种峨冠博带式的文章迥异其趣。 我爱上了这些粗糙但却自然无雕饰的东西。”粗糙乃至粗鄙，到了老年，删还是不删？季老或给尊者讳，不给自己讳，“经过一番郑重思考，决定‘一字不改’‘原文奉献给读者’，让读者‘看一看我写文章的另一面’。”季不悔其少作，不讳其少作，不毁其少作，展现真实一面，不损国士形象，更添国士神采。越是名人，越是名大，若拟受人敬重，须持一个字。文，非也；功，非也；名，非也。一个字：真。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诗人老去莺莺在，文人老去嘤嘤在。老了，可仗思想与阅历，作好文章；要来抬杠，是，江郎才尽失彩笔，枯肠搜肚无才思。少年之作，老了作不出。少年，中年，老年，各有擅场。若说少年之作是，领异标新二月花，中年之作是，竹外桃花三两枝，那么老年之作是，删繁就简三秋树。

这说的是，自个道德文章，都可不悔，都可不讳，更可都不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