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红军

在最后一抹晚霞里，一片片墨绿的叶子，泛起了碧玉青光。一朵朵细长的喇叭状花朵，从绿叶间探出身子，把一首小夜曲吹得悠悠扬扬。蕊心中抽出的一束细长蕊丝，轻沾暮霭，白嫩晶莹，犹如银捻玉雕。最迷人的还是它的花色，似是夺走了晚霞仅有的那抹绚丽，亮眼的玫红，深红姹紫。这一朵朵盛放的花，朝向各不相同，或顺光，或逆光，或侧光，于是呈现出了不同的色彩和风韵。

当我踏着暮色归家，走近所住的楼洞时，无意间看到修剪平整的冬青丛中，兀自冒出了一棵蓬壮的紫茉莉。

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了它，是因为童年时母亲在旧居老屋旁也种过一株。夜开昼合的喇叭状花朵、鸡腿拐骨状突兀的枝节、黝黑坚硬的果实，让我印象深刻……

从邻居家刚移来时，母亲将紫茉莉种在一只陶盆里。第二年春末夏初，母亲将盆中的根茎移植到了厨房西墙下。当年，它就长到了一米多高，并且由一棵蔓延成了高低错落的一丛，从6月初夏能一直开到深秋的11月。因为它昼合夜开，母亲唤它“夜来香”。后来我从书上看到，紫茉莉与夜来香虽都在晚间开放，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花草。紫茉莉是紫茉莉科紫茉莉属的草本植物，花型相对较大，以玫红色花居多，此外还有白色、黄色的花；而夜来香为萝藦科夜来香属的木本植物，开细碎的小白花。

“紫茉莉”抑或是“夜来香”，在乡村、在母亲眼里，它仅仅是一个识人辨物的代号罢了。小暑、大暑、立秋……酷热的暑期，也正是玉米、花生、山药等农作物生长的关键时期，除草、打药、施肥、浇水，一件紧似一件的农活将父母牢牢“拴绑”在田地里，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父母不忍让我和弟弟跟着下田受热，就留我们在家玩耍。疯跑一个下午，每到四五点，就感到腹中饥饿。此时，我总不由自主地瞅着院子里那棵紫茉莉，盼着它早点开花。我知道，花开了，母亲也就该回来做晚饭了。

紫茉莉一般在六点左右开放，夏末秋初，这个时间天还未黑透，而田野里又凉意略显。父母趁着凉快，想多赶赶手中的活儿，收工回家总要七点之后。回到家，洗把脸，母亲就扎进厨房准备全家的晚饭。叮叮当当，一阵菜刀与案板的交响后，缕缕炊烟从厨房中飘起，同时飘出来的还有诱人的饭菜香味……

我家的晚饭，喜欢围坐在敞亮的院子里吃。当我们呼呼噜噜喝着稀饭、吃着馒头时，身旁的紫茉莉也在夜色中怡然盛开，俏立枝头，和着夜风曼舞轻摇。这个时候它开得最艳，香味最浓，因此也有了“晚饭花”“夜饭花”“烧汤花”等诸多的俗名。不仅如此，仅在《中国植物志》一书中可查的就有十六个之多，分布之广泛、与人之亲近，可见一斑。

我和弟弟更喜欢叫它“地雷花”。花朵落后，绿色花托上的苞片微微缩起，围成一个小小的篷帐，孕育生长着一枚球形果实，慢慢由绿变黑。球果成熟后，表面缩水起皱，异常坚硬，看起来像一个微缩版的“小地雷”。

敲开黝黑的果实，里面却是细白的花粉。可不要小瞧了这些细白粉，它不但为紫茉莉的种子发芽提供营养，还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取其粉，可以去面上癍痣粉刺”。而它作为化妆品，《红楼梦》中便有描写。在第44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平儿受了凤姐的气，被李纨拉到大观园散心。宝玉借机“献殷勤”，选出一根花粉棒赠她。平儿先涂在掌心，“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又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宝玉告诉她，这花粉棒就由“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香料花粉制成”。

紫茉莉的“倩影”在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也频频出现，最为知名的莫过于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晚饭花》。又名为“晚饭花”的紫茉莉，在汪先生的笔下开得格外旺盛：“浓绿的，多得不得了的绿叶子；殷红的，胭脂一样的，多得不得了的红花，非常热闹。”女主人公王玉英长得黑，然而一旦坐在“浓绿浓绿的叶子和乱乱纷纷的红花”前，就是男主人公李小龙眼中完美的“女神”。红花、绿叶、王玉英，这是李小龙眼中的黄昏，“要是没有王玉英，黄昏就不成为黄昏了”。

天色越来越暗，一个个小纺锤形的紫茉莉蕾苞，打开了花瓣。花香渐起渐浓，我又忆起童年时母亲在老屋旁种过的那丛紫茉莉、忆起暮色四合时袅袅升起的炊烟，脑海中突然也浮现出一句：童年时的故乡，要是没有紫茉莉，黄昏就不成为黄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