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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向前 米酒是冬天的小暖阳,喝了心里热乎乎的。这是母亲说的话。 母亲是家里的后勤部长,整天围着灶房转。吃喝是一个家庭的大事,物质并不丰富的年代,一日三餐更是要精打细作,为在地里干活的父亲、姐姐搞好后勤保障,母亲的压力也是不小的。好在入冬后,已没有重要的大型的农活需要赶撵,母亲也就稍微地放松下来,思忖着做点什么,作为餐桌上伙食的佐充。 冬日酿酒,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个酒是米酒,或叫甜酒,四川人称之为醪糟。这个行当,母亲是能手,年年操作,从未失手过,在村里小有盛名。 雪白的糯米浸泡几小时后,手指轻捻即碎。将它们放进饭甑干净的屉布上。烟火缭绕中,糯米的清香慢慢散发飘溢。母亲取出蒸熟的糯米,放凉后加入酒曲,装入深红色的陶罐里,再把它密封起来,裹上一层厚厚的棉絮,置放闲处,静待时间开花。在这个看似简单的过程中,其中是大有诀窍的。隔壁的王大妈总出差错,做出的米酒不是味涩,就是封口不严致使糯米有些发霉变质。母亲说她不把细。把细是精心之意。母亲是心里有谱而手上有数,酒曲与米酒的比例多少全凭多年的实战经验总结而得。糯米不能蒸得太软而稍有硬度、酒曲拌透拌匀、罐口封严不进气是母亲保证米酒质量的三大绝招。 美好的期许总会如约而至。 一天,三舅到我们家吃晚饭。那时,三舅顶外公的班在信用社上班。他隔三岔五到我们家,说是玩,其实是跟着曾经当过村会计的父亲学打算盘。 在炒了几个热菜之后,母亲打开了陶罐的密封盖子,顿时一股扑鼻的米酒香味弥漫开来。 “三兄弟,你尝尝,这是我前几天做的米酒。”母亲语气里有一种自信。 “甜,香!”三舅拿起瓷勺,挖了一勺,往嘴里送去,边吃边忍不住地赞叹。母亲欣然。 我端过盛米酒的碗,大口地吃喝起来。米酒里有米有酒水,掺和着一起吃,味道更绵长。其实,这样的米酒在中国古代早已有之。唐朝大诗人李白就曾喝过,并忍不住说“米酒清新醉仙人,酒香飘醚世人魂”。豁达而善吃的苏东坡更是垂涎三尺,写诗的如椽之笔也赞米酒:形似玉梳白似璧,薄如蝉翼甜如蜜。与性情豪放的郑板桥相比,李苏二人还是儒雅了些。“家酿亦已熟,呼僮倨盎盆。”郑板桥在厨房里大声吆喝:“新酿的米酒已经可以喝了,大家快点拿碗来盛,香甜可口哦!”在美食佳酿面前,文人也是天性不羁,率真得很。 父亲不喜食米酒,说米酒没有白酒有劲。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是忍嘴。那时,一切都不宽裕。父亲脸上云淡风轻,却涵养着高山深海般的博爱。 那天晚上,我喝得面红耳赤,有些飘飘然。酒足饭饱下桌子时,不小心带倒了长凳子,把墙边酸菜坛子的坛沿打破了,母亲心疼了半宿。 偶尔早上,母亲会给我做一碗米酒汤圆,这两种都是我的喜物,让人吃得兴高采烈。上学的路上手脚发热,驱散了冬天的寒冷。 老家还有一种吃法,将米酒与鸡蛋一起煮着吃,俗称醪糟蛋,这是产妇的专享。孕者待产之前,主家早已酿好一大坛米酒,以备产后食用。生完孩子后,端在产妇面前的第一碗食物,肯定就是醪糟蛋。当地人认为,醪糟蛋的营养成分易于人体吸收,是孕产妇和身体虚弱者补气养血之佳品。在产后的一个月,几乎每天都要吃醪糟蛋。亲戚朋友邻居去家看望,少不了掂一篮鸡蛋,以备产妇享用。可见,醪糟蛋是一种好食物,一般人还不一定能吃上呢。 母亲做的米酒,一直吃到过年。一碗清香的米酒,温暖了肠胃,温暖了冬天,也抚慰了短暂而漫长的童年时光。 “妈,我想吃米酒了,您做点米酒吧?”半生归来,与母亲对话,仍是那般少年意气。 “要得。”年已八十岁的母亲精神矍铄。她打开柜子,从里面翻拣出糯米,倒入盆中,开始清洗、浸泡……恍然间,日子电光火石一般,溜走了四十年。那个曾经纯真的阿仔,已是双鬓飘雪,进入知天命之年。 “米酒香,米酒甜,米酒岁岁伴冬闲。东一勺,西一碗,夜长昼短暖流年……”童谣耳边响起,慌忙抬头寻找母亲。灯光下,老人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些。 刹那间,泪水涌满眼眶。我赶紧别过头,以防母亲看见。 踱步到院子里,想看看明月星辰。可什么也没有。泛白的苍穹下,大地死一般沉寂。村前那条小河的南面,靠近公路的村庄,散布着零零碎碎的灯光,有些呆滞,有些模糊,有些不知所以。 我不是一个喜欢用往事来喂养自己的人,也不是一个幻想冀将来热血自己的人,觉得抓住现在,过好当下是一切中的最好。可林清玄说:“人生如水上写字,第二笔未曾落下,第一笔已经流向远方。”这个“最好”亦似窗户薄纸,被岁月的舌头轻轻一舔,就破了。米酒纵然香甜,可口,温热,人生终已寒凉,遍地稀碎拉杂的是曾有的情怀,还有莫名的忧伤。 夜黑中,母亲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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