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法章

这是1978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一艘标记着“工农兵19号”字样的客轮缓缓驶入舟山军港。军港码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们这些来自中原农村的新战士懵懵懂懂地登上了一辆辆军用卡车。卡车沿着夜色笼罩下崎岖不平的海岛公路盘绕前行，一路颠簸后抵达大山深处一排低矮的平房前。

我被分到了12班。班长是福建人，我们都称他陈班长，而老兵们却在背地里叫他“地瓜”。很快，我们这些来自北方的、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兵便领教了“地瓜”班长的厉害。陈班长满口“鸟语”，“黄王”不辨，“右后”难分，还能把“比赛”说成“比睡”，弄得我们一头雾水。队列训练时，我们往往会把“向右转”听成“向后转”，常常让性格急躁的陈班长气得暴跳如雷。

连长文波来自基地水线连，年轻英俊，虽然仅仅年长我们几岁，却显得沉稳老练，让我们敬畏有加。

在队列训练方面，我似乎没有得到过什么表扬，主要是我的痼癖动作太多，站在队列里不是肚子挺在了前面，就是屁股撅到了后头，影响了全班队列的整齐划一，也确实让陈班长伤透了脑筋。但有一次，我却意外地受到了文波连长的表扬。

“练胆”训练是我们每个新兵的必修课，每天晚上需抽调两名新兵参训，务必在三个月新兵训练结束之前，全连120名新兵都能轮训一遍。其训练内容为：班长在任意指定的某个地方悄悄放上一件物品，里面藏着一张由连长亲笔签名的字条，要求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按时找回这些物件。这天晚上，轮到我和同班战友周大兴参训。陈班长特别提醒我们，东西就放在山上一个有着显著标志的地方。那年冬天，舟山天气奇冷，并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我们在积雪盈尺、布满荆棘的山坡上艰难攀爬，在密密的竹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寻。此时走在前面的周大兴却突然“唉哟”一声扑倒在地。原来是周大兴被积雪掩盖下的锋利无比的毛竹桩刺破了脚，疼得他不停地呻吟。我搀扶着周大兴靠在一块山石上，实施简单包扎后，便独自一人摸索着继续前进。远方的山头上不时闪现出忽明忽暗的灯光。听陈班长说过，舟山群岛地处东海前哨，敌情复杂。当年蒋介石溃逃舟山时曾留下许多特务，他们常常在晚间出来接头。那忽明忽灭的灯火难道是狗特务们接头联络的暗号？想到这里，我不禁腿颤颤而汗涔涔了，怀揣一颗扑扑乱跳的心，仔细地搜寻着，乍一抬头，却见一个偌大的花圈竟赫然立于我的面前，花圈上黑色的“奠”字在积雪的映照下显得分外狰狞！我瞬间感到脑袋发胀，血往上涌……我战战兢兢移动着双腿，在新坟周围留下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我发现在新坟旁边那棵马尾松上，竟然悬挂着一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军用挎包！我哆嗦着手摘下挎包，犹如拿着一颗咝咝冒烟的手榴弹！我把手探进挎包，里面果然塞着一张由连长亲笔签名的字条！此时，完成任务的喜悦似乎战胜了方才的恐惧，我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有着显著标志”的地方。我找到周大兴，弓身把他背在背上，沿着那条积满残雪和荆棘的山间小路，艰难地朝山下一步步挪去……第二天，连长当着全连官兵的面，表扬了我和周大兴轻伤不下火线、圆满完成任务的顽强作风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

备受煎熬，然而却让人受益终身的新兵连生活行将结束，文波连长郑重宣布：从此以后，你们就是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

大约下到老连队的第三年，依然是战士身份的我被政治处派往水线连撰写先进事迹材料，与文波连长再次相逢。老连长如数家珍般与我谈起战士们良好的精神风貌，谈起连队的发展变化，规划着美好的未来，并让我跟随他在波翻浪卷的大海上体验铺设水线的艰辛，领略水线官兵们搏风击浪的风采……采写工作结束时，老连长拉着我的手有些依依不舍，诚恳中带着歉意：真的很遗憾，在新兵连只看到了你在队列训练方面的不足，却没有发现你的长处，不然把你带到我的身边该多好啊！

可万万没有想到，在我离开水线连不久，文波连长却因一场不测的灾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同时遇难的还有我的新兵连同班战友周大兴。几十年来，我时常回忆起紧张严酷而充满激情的新兵连生活，早已远去的老连长文波和战友周大兴也常常勾起我无尽的怀念。

曾经严苛要求过我们，并使我们在浴火中重生的陈班长，你在他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