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张曜是李逵式人物，行状有点猛，却有朴素正义，早年跟阿Q一样打些小工，干着舂米的活计，张曜却非阿Q的羸弱，他是猛汉，搬砖是好角，“公少时贫，为人赁舂，有奇力，负米累数石”，一肩挑三两百斤，不在话下。

张曜本来是浙江人，后来逃到河南去了，缘起有回行侠义，打抱不平，“一日负米出，见众围观一少妇，哭欲求死，询之，则夫死不肯嫁而姑逼之也”。张曜不读书而知大义：“天下竟有此事理者。”恰好逼少妇改嫁的公婆在，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拳头就打。张曜势大力沉，又处于义愤当中，老妇人经不起几拳打。张曜本来想教训她一顿，不意用力过猛，正义过界，“毙之”。这下出了人命案，张曜只好“亡命河南”。

逃命河南，河南却正兵荒马乱。太平天国后，捻军兴起，捻军活跃于皖、鲁、豫、苏、陕等十余省，张曜先打工，后来却振臂一呼，像曾国藩一样，在河南办起了民团，“公以勇猛为众所服，推为团长”。团长是公职称呼，私下里大家都叫“张大哥”，团长以职，大哥以义。可见其做人是蛮好的，正气义气，双气具备。

张曜后来做了一方要员，官阶做到山东巡抚、恩加兵部尚书衔、太子少保。张曜官阶步步高，军勋章有他的一半，也有他妻的一半。张曜娶妻，故事有点俗，古典戏剧里常常有演的。河南固始县县令姓蒯，他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其女针线女红一般，却读了不少书，蒯女既是美女又是才女，相当难得。捻军攻固始，蒯县长读书万卷，胸无一策，便发招女婿令：“有能守此城者，吾以女妻之。”美女谁都想，却个个没有金刚钻，不敢来领玉女活。独有张曜挺身而出，“公笑而起，进谒令，筹守御”。还真个把固始城给守住了，蒯县长也没食言，“遂以女归公，即夫人也”。

张曜后来当了官，官场文山会海，整日里有处理不完的往来公文，起草文件固然有秘书，批示文件还得看领导。小字墨墨黑，大字不认得，叫张曜如何批示？家有蒯氏贤妻呢，“夫人博古通今，娴吏事，为公阅案牍，批窍导要，咸惊为老吏”。当三年秘书，都未必如老吏，蒯夫人却老吏断狱，一是因其天赋，二也是跟老爹学的吧。

张曜后来当了河南布政使，这个职务是大清高干了。有个御史叫刘毓楠，参了张曜一本，话说得非常难听，中有四个字最刺激人，曰目不识丁。不仅不识丁，连自己名字曜都不会写。高干是这样水平，真打脸大清。大清皇帝也觉得有辱斯文，便撸了张曜文职，“遂改总兵”。武将不识文，说得过去，文职不识文，说不过去的。

张曜听得刘氏这么参他，既羞又气，知耻而后勇，便想起读书。张曜不用外请老师，他有枕边妻可作枕边师，“公愤甚，就夫人学”，愤是因为刘御史弹劾他“目不识丁”，羞愤而拜老婆做老师，老婆客厅与卧室都挂了一块黑板，手持一把戒尺，认真教老公读书，张曜态度蛮好的，“就夫人学，执业如弟子”。

张曜天资聪颖，一旦开窍，便成绩长得飞快，到后来，“通知文史”，通知两字，有些夸张，教授学者都罕见通古知今的，张曜通知文史，真不好说，但写个通知，已是绰绰有余，批示文件，不见错别字连篇了，上台讲话，也很少念白字了，更是，想要表达什么，都可文从句顺，表情达意了，要言之，应付官样文章，差不离了。

教老公识字，未见其妻贤，其妻贤者，是教老公如何做官做人，大义教老公做官，礼义教老公做人。张曜转总兵后，老大不痛快，情绪低沉，消极怠工，“左文襄公督师剿回，奏请公领兵”。左文襄者，左宗棠也，左宗棠要进军新疆，想要张曜做个方面军，应该是左宗棠瞧得起他，他却在气头上，“公不应”。打算抗命，“时严旨趣(促)公，门下客多方说公，皆不应”。谁也说不通他，左宗棠都说不通，还有谁说得通呢？他老婆听得老公闹情绪，国家大令都不听了，拿起鸡毛掸子朝张曜而来，“汝以功自负，数逆上命，将谓朝廷不能杀汝耶？”张曜抱头鼠窜，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公闻言跃，即往从左”。

刘御史后来因言而外放知府，又被罢官，生活过不下去了，居然想起了张曜，投函求助。你害我丢官罢职，现在却来求我，天底下哪有这么无耻者？张曜骂骂咧咧，被老婆听到了。老婆又要拿鸡毛掸子：你这个人，如何这么记仇的？人家参你目不识丁，又没说假话，你现在目不仅识丁，而且手能写曜，靠的是刘御史。张曜听了，拿出不少银两，赠予刘氏，附信问候，到底有点意不平，信末加盖了一章：目不识丁。也是解嘲，也是自励。长沙人胡有猷曾就此赋诗一首：笳鼓归来操锦瑟，铃韬收拾事丹青。河声山色供吟咏，谁谓将军不识丁？

妇女能顶半边天，妇女能造半个夫。有人说，贪官后面有贪妻，此论是红颜祸水的翻版，不足与道。夫妻整日生活一起，妻子对老公的塑造，比任何人都作用大，领导训诫下属，顶多是白天，老婆却是白天黑夜都在一起的，老公的思想起伏，没有谁比老婆掌握得更清楚。婆娘若是贤，枕边教夫，其效力比谁都大；自然，婆娘若是不贤，把老公推进万劫不复之地，也是大推手。

蒯夫人之贤者有二，一是家国大义。张曜闹情绪，不愿为国家出力，蒯夫人一席话，唤醒张曜公心，凡事替国家考虑，替人民考虑，妻子有此高境界，可称大贤。二者，做人礼义。刘氏与张曜有过节，张曜迈不出心里的纠结，其妻晓以做人之理，教他善意待人，张曜便听了，若是老婆也打烂锣，挑拨离间，张曜还会济困政敌？估计不会了。

人道是妻贤夫祸少，这个还没说全妻贤之功。妻贤夫祸少，那是减祸，是保底而已，是让官家给自己守底线，也让老公不给人民造祸；妻贤夫福多，那是增福，是做加法，让官家建功，也让官家给百姓造福。妻贤，不仅可保底少祸，而且可升华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