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俊伟

记忆里最让我怀念的，莫过于幼时姥姥家绿意盎然的小菜园和夏日黄昏时分回家的羊群。在我学龄前，因为家里孩子太多，母亲一人照看不过来，常常会把我送到几里地外的姥姥家。

那时姥姥50多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裹着小脚，皮肤呈现出庄稼人应有的黄土色，灰白的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用发箍整个往后拢起，看起来干净利落。她身材有些瘦小，但很精干，不管是走路还是干活，都非常麻利。姥姥姥爷一生养育了四个子女，一男三女，舅舅老大，妈妈排行老二，四个孩子长大成家后唯独母亲生活相对困难些，所以姥姥特别理解母亲。姥爷那个时候身体还很硬朗，和村子里的一帮人组成一个小小的建筑队，在十里八村给人修屋建房，他手艺精湛，干活实诚，颇受乡里乡亲的尊敬。姥姥在家除了做些农活外，还侍弄了一个小菜园，种些时令的蔬菜，一部分供家里人食用，多余的就拿到附近的集市上去卖，除此之外她还养了一群羊，这也是家庭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她干活做事十分认真，不管菜园还是羊圈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准备出售的蔬菜从来不会以次充好，羊儿饲养得毛色发亮、膘肥体壮。她对人和善与人修好，很少与四邻发生口角。

开春后，沉寂了一冬的小菜园重新热闹起来，蒜苗、菠菜、芫荽、青笋争先恐后地在春日的微风中疯长，尤其是在下过雨后，墨绿墨绿的叶子上还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我用手轻轻一拨，沾染一手潮湿，姥姥提醒我当心弄湿衣袖。她干活的时候我就在青菜下面寻找蜗牛，干燥的天气里它们是不肯出来的，只有在这样的雨后才从泥土里钻出来。我捡拾出一堆，把它们放在干净的水泥板上，排好队让它们比赛爬行。玩腻了姥姥就教我分辨蔬菜和野草，拔着拔着我还是会把韭菜当成狗尾巴草拔下，姥姥一点儿也不会生气，会让我继续耐心观察韭菜和狗尾巴草的区别。天气晴得更好的时候，我们就给蒜苗松土、浇水。她专门为我准备了一个小耙子，那耙子的木手柄仅一尺有余，被打磨得油光发亮，铁质的耙头因为太小显得非常精致，倒不太像是一件农具了。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我就落后一大截，我着急地喊她等我，她就站在菜地里扭头微笑着看向身后的我，午后的阳光晒得我眯着眼睛，她站在那里好像闪闪发着光。

我最喜欢夏天了，因为夏天里有太多有意思的事情可做。姥姥家的胡同口有一棵很大的桑葚树，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它简直就是一棵巨树。树干粗壮如水桶，树冠硕大，枝条向四周盘散，结出的果实颜色黑紫，颗粒饱满，甜中带酸。表姐曾经骗我，说这棵大桑葚树足足有100岁了，树上住了个老神仙，我常常对着它许愿，希望母亲能早点接我回去。桑葚虽然好吃，但姥姥从来都不让多吃，她说吃太多容易上火。年幼的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每每等她不注意的时候就和表姐偷偷溜出去，表姐大我几岁，她脱鞋爬树，我树下望风，不一会儿工夫衣服口袋就装不下了，表姐跐溜几下从树上下来，我俩坐在树下悄悄吃完然后回家。到家后总免不了被姥姥盘问，她会一改往日的温柔，厉声问我们是否去偷摘桑葚，我心虚地低下头，她就会让我伸出舌头，查看舌头是否被桑葚染成紫色。现在想来自己是多么可笑，年幼的孩子能藏得住什么？

除了摘桑葚，放羊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夏天吃过午饭后姥姥带我躺在木质的大床上午睡，头顶上白色的吊扇呼呼地旋转着，她躺在一边很快就能睡着，小孩子可能精力太旺盛，白天总是难以睡下，终于熬到姥姥醒来，她洗把脸后带我一起去放羊。我们赶着羊群来到村子附近的河边或者荒草地上，找一片野草旺盛的地方，把母羊系在固定到地面的橛子上，小羊围着母羊四周觅草。不一会儿其他放羊的人也断断续续地赶着羊儿过来，羊群渐渐壮大起来，远远望去，好似一片片白色的云彩跌落在绿色的河滩上。河边凉风习习，吹散了夏日的炎热，大人们围在一起闲聊，我坐在姥姥身后听她们说话，听得烦闷了揪起一根狗尾巴草的果实轻轻放在小羊的鼻孔里，小羊忍不住痒会不停地打喷嚏，然后慌乱地跑开，我接着去逗弄另外一只小羊，大一点的羊是万万不敢招惹的，我害怕它用头抵我。夕阳西下，大家开始招呼各自的羊儿回家，姥姥递给我一根小小的鞭子，那是她在闲聊时随手用苘麻做的。把一米多长的苘麻从根部折断，剥开皮，取出里面的秆茎，然后把皮分成三股，编成麻花辫状，一根鞭子就做成了，有时候她还在鞭头绑上一朵野花。我们迎着落日赶羊群回家，姥姥一手牵着母羊，一手拿着鞭子，我时而学她挥动鞭子驱赶羊群，时而被路边的野花和草丛里蹦出来的蚂蚱吸引。

她逢人就说我是她的小跟班，她去哪儿我去哪儿，她挪两步我就跟着挪两步，干农活带着我，去集市带着我，走亲戚也带着我。对门邻居家同岁的小姑娘强势又厉害，因为我不在父母身边的缘故，常常明里暗里地欺负我，她知道了就拉着我到她家讨说法，回来后生气地告诉我要学会还手。舅舅养了一只花白的大公鸡，每每看见我就要装腔作势地扑腾着翅膀啄我，我回家都是小心翼翼地溜着墙边走，心惊胆战地过了几天后发现餐桌上摆着香喷喷的鸡肉。

印象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三年的时间，后来就回家上小学了。记忆里那也是夏天的一个午后，妈妈骑着自行车来接我，姥姥拉着我的手说以后不能常来了，再也当不成她的小跟班了，临走前她还带我去买了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我开心不已，丝毫没有读懂她眼里的失落。因为上学的缘故，后来再去姥姥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更是不能和她一起长住，但姥姥在众多表兄弟姐妹中对我的偏爱明显胜过其他人。时光荏苒，如今她已92岁高龄，早已侍弄不了小菜园，也拉不动母羊的牵绳，但她依然还记得我跟着她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回去探望她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讲述我幼时的趣事，说起这些不免让我泪光闪烁。

生活中大半的美好时刻应该都来自于爱和被爱，此刻想来这段看似平淡的岁月其实就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开始。她的爱意质朴而深厚，像暖风轻轻划过，却久久不散，萦绕心间。她带着我一起探寻田野里的乐趣，用温暖的陪伴为我遮风挡雨，免我遭受寄人篱下的苦楚，用细心的呵护给我一个足以温暖终生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