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袁占才 对于老家,我的记忆与皂角古树密切勾连,我们叫它“叫叫树”。“皂”“叫”音近,因声而讹,皂角挂树,风一吹如哨叫之音,它是在叫老少爷儿们到树下唠嗑呢。 村子里,没有比这棵皂角树更老的物件了,也许,只有父亲从地里犁出的那只陶罐更老?可陶罐并非活物。还有村里那口老井,井水甜人,却是水骨,隐身地下。五爷老了,腰弯作蚂虾,脸皱成树皮,但他老不过皂角树。连五爷自己也承认,是皂角树看着他长大的。 对于这棵树,村人鲜称其古树,只说是大树、老树。沾一古字,缺了点儿鲜活。 老家张飞沟,豫西的一个小山村。家在村的当央,树在家的东边不远。我狭小的童年,就是围着皂角树转。这棵老树差不多有七叔家门前的井口粗,无论阴晴雨霜,树瞅着我在它跟前走来跑去、哭来笑去,我长大了,它不言不语,还是那个慈祥的模样。它的树根隆突,蟠龙一样盘卧如碾盘,岔根如血管,大老远还看见拱土走,拱到了哪朝哪代?没人说得清。 五爷家在皂角树后住,五爷在屋里的时间,还没他守在树下的时间长。一年四季从早到晚,他就坐到树下,想和树一同坐化。村里人说,五爷有心事呢。五爷却说,人坐在树下敞亮。 对于这树,陌生人路过,必停脚打量,询问树龄。五爷伸出巴掌曰:“少说800年。”路人瞪圆了眼珠:“800年?那不活二三十代人了!”起初我也持疑:这世上,哪有活800年的大树?后来信了,皂角树是长寿树,有活1000多年的呢。大凡古树,多生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处没人打扰,可静下心来吸山谷灵韵纳万物精华,偏偏这棵皂角树不隐不匿置身村中,众目昭彰仙雾飘飘,奥秘何在? 树身不高,约三米半,往上去,枝枝杈杈开分,皂角刺开挂。更奇者,树干接地处,有个桶大的树洞,可容小儿藏身。小儿不敢藏,蚂蚁、蜈蚣、臭虫多藏。我牛槽一般高时,放学归家书包一扔,就围着树转圈,看洞里蚂蚁压摞摞打架,看一队队的蚂蚁,由树的这壁爬上去,再从树的那壁爬下来,想蚂蚁不用放羊、不用薅草、不用做作业,太幸福了。稍大了又想,这么大的树洞,是它得病留下的疤瘌?还是雷电所致?无人破解。 春天过半,皂角树发芽开花。它的萌动,比别的树慢了半拍。嫩绿的皂角叶缀以米黄的小绒花,一抹淡雅,几缕清香,令人迷离。村人说它不争春。夏日里雨丝如网,伙伴们躲在树下,安然玩着泥巴。皂叶稠密,雨漏不下一滴。早早晚晚,各色鸟儿在树上,蹦来跳去捉迷藏,叽叽喳喳乱嬉戏,树下有人也不飞离,鸟声与人声混合。多少次,人在树下侃大山,冷不丁地有鸟屎弹下。有一次,一坨鸟屎不偏不倚,落我头顶。还有一次,可可落入砖头叔的碗中,砖头叔不恼反笑,村里人说,你与鸟儿有缘呀。后来,砖头叔的女儿嫁往海南,有人说是这树上的鸟儿带飞的。 皂角树下是饭场。炊烟袅袅,村人便端着粗瓷大碗到树下吃饭,饭不在这里吃,就吃不出味道。有人坐树根,有人坐石头,有人干脆坐在地上,边吃边唠。碗空了,撂地上还唠,直唠得日头移西。伴着风霜,树下和风一缕,笑声不断。有年酷暑,我十二三岁吧,只穿个西式裤头,蹲在树下正往嘴里扒饭呢,不期然裆里的尤物被本家大嫂看见,大嫂手一指,大声说:“老才,你看你那一嘟噜,当心猫叼了。”下意识我赶紧捂裆,树下一地人哄堂大笑,羞得我脸红脖子粗,之后好久不理大嫂。 这棵树,是村人的活动轴心、表演舞台。那个年代,家家饭菜差不离,户户不存秘密,谁家娃子订亲,闺女说下一铺媒,孩子考了满分,饭场上一唠,传送速度比树上的鸟声都快。 群众会在这里开,老人的丧事在这里办。五七、周年忌日,唢呐声声,吹给皂角树听;儿女们身穿孝衣,亲人们头扎白巾,哭给皂角树看。皂角树听了看了,呼啦啦晃动皂角,跟着啼泣。谁家孩子生病,父母就搬把凳子攀高,在树枝上系条红带子。谁家孩子夜哭,就在树洞上方贴张红纸,上写:“天皇皇,地皇皇,俺家有个夜哭郎,走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果然灵验。 人说这树上住着仙家,护佑着村人。 有两个谜语,一代代大人们来到树下,唱给小儿听,说给小儿猜:“一棵树,高又高,上头挂着千把刀。”“绿鳖鳖,黑鳖鳖,刮起风来鳖打鳖。”小儿一听,手一指树,齐声回应:“叫叫角”。皂角形如刀鞘,扁似豆荚,由青转褐,含碱去污,用处大了。贫苦年月没有洗涤剂,吾村男女老少,洗衣洗头洗澡全靠它。男人们捡块石头,扔上去撺下几个,女人们长竿绑镰钩取,然后去河边、到井沿,棒槌捣碎,一搓一揉,泡沫溢出。还有用它通便化毒。甚而闺女出嫁,陪嫁的红棉被里,也要偷偷藏上几串,寓意吉祥多福。 因了这棵树,天长日久,树旁成了大路。梁洼镇靠南几个村子的人步行进城,都要从此路过。抬头不见低头见,打个招呼是礼节,多个村子的人与俺村人相熟,以后几十年热络走动,村邻关系亲近。亲着亲着,好几户亲成了儿女亲家。 可惜的是,上世纪90年代初,村人外出多了,饭场冷落,洗涤剂普及,皂角结再稠,鲜有人采用,加之嫌修路碍事,这棵树被以极贱的价格卖给了外村一个收树的人。据说后来因树有洞,也没能取出板材。 一棵树,虽不能成为栋梁,但它庇荫了多少代人啊。而毁掉一棵树,却是一瞬间的事。 外村人说,这么多年,你们村卸磨杀驴,办的最荒唐的一件事,就是卖了这棵皂角树。 吾村这棵地标风景树永远地消失了。 我的心也空落落的。有谁晓得,这棵树里,藏着我多少秘密,牵系着我多少乡愁乡恋啊! |
下一篇4 |
版权声明 @ 中原网 网站版权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