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版:郑风 上一版3
无言的老人
老宅的三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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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的三棵树

♣ 韩红军

故宅已三十年无人居住,风吹雨摧,青瓦泥墙的老屋渐次坍塌。一日午后再次走进老宅,物不是人亦非,空叹往事如云烟。

干垒的土坯已脱落,只剩砖砌的墙角伫立,绿苔稀落落点缀于藏青色的青砖之上。荒芜、陈旧、苍老、破败中,又凝结着一份幽古的清寒。

茀茀杂草,在断壁残垣中漫延,衍生着新的生命和生机。沿老屋外墙绕行几匝,终未寻见旧忆中房前屋后繁茂生长的槐树、石榴树和枣树。它们是在哪一年被砍掉的呢?朔风无语,老屋无语,杂草无语。

乡土观念中,对树的感情尤为深厚。广袤乡野,既能活人,更能活树。

我的故乡武陟县大封镇驾部村,北依黄河,相去不过十里。老宅紧毗黄河大堤,幼时大堤南侧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防洪林带,多植柳、杨、桐等速生落叶乔木,三五年便成林成材。

堤坡及林下草木扶疏,有紫苏、苍耳、麻叶、雏菊,还有许多无名的花花草草。野草丛生、野花烂漫,芳草地碧云天,轻风吹拂,如画如诗如曲。尤在炎炎夏日,林深草茂,浓荫悠长,逮蚂蚱、捉幼蝉、采野花,为我等垂髫始龀小儿嬉戏流连之福地。

即今,各家宅院种树,仍取“福泽荫萌”之意,且乡俗也有“树上多柴,家中财多”之说。因家屋旁常种有桑树和梓树,古时对故乡又有“桑梓”之称。

我家堂屋面北朝南,前后亦植树若干。屋东南角有高大老槐,粗五拃,高丈余;西北向木窗前,有石榴树一株;屋后,另有粗壮枣树一棵。

三棵树均年长于我,自我记事起便枝繁叶茂、蓊郁苍翠。春华秋实,年年如是。

老槐经年,饱经风霜,树干挺拔,蓬大的树冠遮蔽着半个屋脊。蜿蜒遒劲的枝条,粗若成人手臂,青筋暴突。树皮灰黑,满身的皴裂。

春阳既浮,春风已动。诗云“嘉树吐翠叶”,春天的槐,绿叶纷披、葳蕤如盖。草木向荣,人面欢欣。每看到槐树变绿,我也知道春天又归,终于可以甩下厚重的棉衣棉裤,到野地去撒欢、放风筝了。

夏初四月,槐花满枝,花白如雪,团团簇簇堆堆串串。经过树下,花香四溢,忍不住让人口水直冒。

然祖父数次严斥,不可轻易攀树偷摘槐花。一来为满足口腹,摘槐花时不知轻重,极易折损了枝杈,影响来年树木的生长。二来认为这棵槐树过于高大,孩童攀树终有跌落摔伤之虞。

好在黄河滩地生有成片野槐,树不甚高。祖父常在耕作路过之际,摘回许多槐花。母亲擅长将槐花洗净,裹了面粉蒸食。蒸熟,拌上新蒜汁水。槐花香甜、蒜汁香辣,甚是美味。

自家屋后的一树槐花,终是“便宜”了采花的蜜蜂,成群结队,嘤嗡往返,从花开到花谢不辍辛劳。夏风日炽,花落纷然,年逾九旬的曾祖母虽手不停箒,仍是残英盈地。

一生未曾念过书的曾祖母未曾听过“槐花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紫苔”的诗句,也无心感受这般意境。只是觉得反复地清扫,甚是麻烦,耽误了其他活计。于是也就懒得再扫,一任花落纷纷。

洁白的槐花一年复一年地落在地上,也一年复一年地落在曾祖母洁白的发梢上。她一生勤俭,孀居六十余寒暑,身形枯瘦但内心刚强。当初祖母42岁英年病逝后,祖父有意再婚,然所寻女子与曾祖母意有不洽。祖父尤孝,也就断了续弦之念。

父亲行二,一姐两妹。祖母逝时,父亲尚不足十岁,姊妹四人,皆由曾祖母抚育成人,张罗嫁娶。

父一辈唯父亲为男,对曾祖母抚育之恩犹记。知曾祖母喜吃石榴,也格外尽心。“五月榴花红似火”,西窗下的石榴花红胜火时,正是麦收大忙之时。

石榴树不甚高,然植于两屋逼仄的过道之中。得益于过道南北通风,树长得旺,花开得也盛,每年足足有一两百朵之多。

饭余,父亲常站在树下,望着满树红花,左瞅右看,喃喃自语。

曾祖母说,父亲是在数着秋天一树可能结多少个石榴。花分雄雌,石榴的雄花呈筒状,两头粗细相近,虽花艳而不结果,也称为“旷花”;雌花如钟状,尾粗头细,花柄处有凸起。

忙完夏收夏种,雄花已落尽。雌花孕果,渐显腰身。但不能大意,若染虫害,不日便烂腐掉落。为防虫患,父亲将农药“六六六粉”用棉花团蘸了,塞进花口中。

年年都能挂果三四十之多。为石榴花塞药粉时,父亲脚踏在一个高凳上,长时间地昂头抬臂,加之天气炎热,不一时汗水便沿着脸颊,流到了古铜色的胸膛……

流年无情,近年脑疾腿病外伤轮番摧折,父亲行走不甚便利,早已显出与实际年纪不相符之老态。然在石榴树下绿叶红花间忙碌之情景,深镌我脑我心,常忆、常叹。

仲秋时节, 累累硕果压弯枝头,摇摇欲坠。我曾幼稚地问过父亲,如果石榴再长几天,会不会压断枝条。

父亲答我,石榴从小到大,都长在枝头,枝已适应果的重量。尤其是连年能结出大个石榴的枝条,柔韧性更好。即使垂落触地,也不会折断。

每年秋季摘下的第一个石榴,父亲掰开后,总先恭敬地递到曾祖母手中。此时我只能眼馋地看着曾祖母手中的石榴。石榴籽红如玛瑙、白若水晶,牙齿尽脱的她把一粒放入口中,用假牙混着舌头忙乱地搅动着口腔。她脸上绽开的皱纹告诉我,石榴籽一定很甜、很甜。

同在这个时节,结出硕果的不仅有石榴,还有种在屋后茅厕里的那棵枣树。老家的茅厕,四周围墙,不装门不盖顶,日常堆放不少杂物。

父亲也解释不来,当初为何会在这个地方种了一棵枣树,然树却不因身处秽地而不茂不香。

初夏,枣树该开花时,便开出满树的金黄色小花,犹如一串串高悬的小金铃,于绿叶间时隐时现。远远地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枣花清香,吸引着成群的蜜蜂在花间飞来又飞去。

秋风徐来,石榴成熟时,多数的枣在枝头也已成熟。椭圆饱实的果实,红的像紫玉,未红的也黄澄澄的。早在成熟变红之前,我已迫不及待地尝过鲜,今天摘一颗、明天摘一颗,从酸涩一直吃到绵甜。

枣树生长原本极缓,且树干多虬曲,但木质坚硬,多用打造上好的家具、器具。

曾记小学时,在街边见一老妪所持拐杖,通体黄亮,尤其是手握的拐头光洁如玉。她向同坐的老人夸赞,这支手杖是儿子使用老旧枣枝做成的,拄了十多年,毫无磨损。

我看了眼热,回家后便钻进茅厕,在树上选了一根粗壮的枝条,削去分杈,将手柄打磨光亮,给曾祖母也做了一根拐杖。

但这支枣木拐杖从未派上用场。曾祖母晚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1990年冬去世,寿高九十又三。去世前,几十米高的大堤依然上下自如,终其一生未拄过拐杖。诚为曾祖母之福,亦为我等子孙之福。

…………

屈指算来,搬离老宅已有三十余年。无情的时光早已磨灭或模糊了老宅里的许许多多记忆。然不知何故,随着岁月的增长,与这些槐树、石榴和枣树有关的记忆,反而愈发清晰,甚而日渐繁茂茁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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