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这诗是唐朝诗人崔郊写的。写诗万首，不如一首封神，这诗选入《全唐诗》，崔公之诗只有此首入选。选本之类，选了蛮多的，多是当年名家，以示重量，只选一首的，示的不是重量，而是质量。唐朝还有老崔家的一位崔护，也是好诗以质量而胜选：“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文学所谓重量，是名气；文学所谓质量，是才气。

崔兄崔弟这两首诗，写的都是爱情诗，写的是一样的爱情故事：邂逅相爱，爱而不得，搔首踟蹰，回家写诗。崔护是某日入桃花人家，见一位少女柳腰摆兮秀发飘兮，他双眼放电，电着少女了，少女和羞走，走到门楣，回眸顾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闪身入屋不再出来。第二年，崔护再来桃花人家，但见桃花依旧，美女不再，悔不当初来一个陌路求爱，谁还在原地等你呢？崔护含愁带恨，写了这首桃花诗。

崔郊故事有些类同，与崔护比，崔郊的姑娘与崔郊不是萍水相逢，也算是两小无猜。崔郊失怙，姑姑接了去，他姑姑居汉中，即现在的襄阳，“带水依山一万家，襄阳自古富豪奢。北轩二月回头望，红日连城尽是花。”襄阳自古繁华，连城尽是花，这花是花，也是如花姑娘吧。崔郊姑姑家有个婢女身材好，细看诸处好，人人道柳腰身；皮肤白，垆边人似月，皓腕疑霜雪；笑容俏，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

崔郊窗前苦读，婢女时不时端茶送水，指若削葱根，口若含朱丹，纤纤做细步，公子喝茶先。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女子不怀春？一对少男少女日久生情，称呼也都变了，婢女称崔郊不再是公子，而是哥哥，纤纤做细步，哥哥喝茶先。两人芳心暗许，通了款曲，只是瞒了姑姑与姑父。书房与后花园，鸳鸯照水，燕子双飞，留下了这对男女青年许多快乐时光。

也不知崔郊姑姑是晓得了还是不清楚，她把婢女卖了襄阳城官家，“既贫，鬻婢于连帅，给钱四十一万。”唐之所谓连帅，说的是官家，有人考证其人，名曰司空于頔(Di)，于家有钱，出手就是四十一万，这里可反证婢女之貌美。青春韶华，花颜月貌，司空因此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宠眄弥深”。

于家那头宠眄有多深，崔郊这头痛苦就有多深。富贵人家的欢乐，好多都是建立在剥夺贫寒人家幸福之上的。可怜崔郊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入了人家怀抱，问他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汪泪水向腮流。

茶饭不思，人渐消瘦，“郊思慕无已”，一年8760小时过去，来年清明节，婢女回来挂青，姑姑家不是婢女家，婢女也没回崔郊姑姑家，只是有情人到底是心有灵犀的。寒食那天，崔郊去河边，河边垂柳初绽新叶，鹅黄浅绿，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美人归不归？婢女回家了，远远的隐隐然见得心爱之人走来，过尽千帆这回是。崔郊那心噗噗噗跳，跳上喉咙，把崔郊的嘴都撑得合不拢。

刹那间电石火花，美少妇也看到了崔郊，她顾不得矜持，莲花脚跑出了玉兔步，飞也似的直扑过来，扑在崔郊身上只是哭，千言万语化作满眼泪水，江边书生青衫湿。“马上涟泣，誓若山河。”美少妇什么誓呢？誓言是心在崔哥，无奈何身处官家？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晴却无晴。再深的爱又如何？崔郊一个穷小子酸书生，恋爱如果是市场，他是毫无竞争力的，不能与老板与老爷去争，望着心爱的姑娘转过那道开花河湾，再也不见，崔郊以泪为墨，挥毫写了这首《赠婢》。

有情人不成眷属，多以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人间爱情搞坏的，诸位或不知，这里头，也有老板之钱老爷之权在搅乱在使坏。崔郊这份爱情，便是老爷插了一脚，白菜园全是猪脚印迹。不过，崔郊跟崔护的爱情一样，不是悲剧，是悲喜正剧。崔护次年回桃花人家，不见去年桃花女，原来桃花女去年见了崔护，一见钟情思之入骨，相思成疾一病不起，爱情病得爱情治，听说心上人来了，桃花女心电图动了，彼此再也不想错过，定亲、结婚、生子，后面美不美满不知道，反正爱情是圆满了。

崔郊的爱情呢，也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婢女回家挂青，老郎没来，来了两三个奴仆。奴仆回去也不知是何居心，一说是“嫉郊者”，嫉妒想必不是，打小报告取媚更可能，一个饭局上这人“写诗于座”，把崔郊那诗饭局上念一遍写一遍。于大人老婆还跟某书生勾勾搭搭，于大人将是甚态度？

这回你没猜着，“公睹诗，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测也。”今夜暴风骤雨？今夜血流成河？崔郊诚惶诚恐来了，不想于公走上去，握住崔生手，“‘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便是公作耶？”崔生不敢回答，心头七上八下，但听得于公说，喊小夫人来吧。来干吗？跟崔生回家啊。“遂令婢同归，至于帏幌奁匣，悉为赠饰之。”

“这首诗的内容写的是自己所爱者被劫夺的悲哀”，据说这是某名家对崔郊这首诗歌的点评。从诗本身作评，诚如是，却只是截取事实一节。很多评论都是断章取义。这个故事可批更可赞，古人风雅，心胸阔达，后人不可及。于公娶美婢，不知其心上有人，晓得她本来有爱，于公把爱还给有情人，以嫁女的方式打发嫁奁，于公为富有仁，为贵有度，崔郊也不错，所爱之人别有怀抱了，没把她当别人穿过的鞋，还是款款深爱。男人品质高如山，从此萧郎是爱人。

最可赞的是婢女，嫁入豪门，钟鸣鼎食富贵双全，多少美女之梦啊，她却念念不忘初恋，放着现成的老板老爷不要，放着既到手的富太太不做，转回去嫁穷书生，当贫贱夫妻，真爱情啊，不要富贵只要爱情，这真是一首爱情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