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 白

上了几岁年纪就爱怀旧。有了空闲，就寻思着看部老电影，什么《十字街头》《八千里路云和月》《列宁在十月》《南征北战》《粮食》《平原游击队》《祝福》《家》《林家铺子》，等等；寻思着翻一下某个时代具有标志性的小说，什么《三里湾》《平原枪声》《风云初记》《黎明的河边》《小城春秋》《三家巷》，还有“三红一创，青山保林”等，企图通过这些勾起对往事的记忆。人生是一次单程旅行，明知道没有回程，可总又不甘心，总想通过回忆来厘清曾经的茫然与无知，并以此来佐证人生。

有时，也靠连环画回到过去。由于网络的发达，我几乎收藏了记忆里的所有：罗工柳的《李有才板话》、米谷的《小二黑结婚》、刘继卣的《鸡毛信》、贺友直的《山乡巨变》、丁斌曾的《铁道游击队》、华三川的《白毛女》、贾浩义的《艳阳天》、施大畏的《暴风骤雨》等。空闲时，我会把这些摆放在案头，一本接一本地翻阅，翻着翻着，就会忍不住地击案感叹，画得真好呀！由于对连环画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感，以至在过往的日子里有些痴迷，前些天在整理收藏品时，发现《水浒传》竟然有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共26集，先单册出版。最早一册是1953年3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由卜孝怀先生创作的《林冲雪夜上梁山》，到了1955年的2月至6月间，人民美术出版社和朝花美术出版社分别出版了由卜孝怀创作的《九纹龙史进》《野猪林》《狮子楼》《快活林》、由陈缘督创作的《杨志卖刀》《宋江杀惜》《清风寨》《曾头市》、由任率英创作的《鲁智深》、由墨浪创作的《石碣村》和吴光宇创作的《智取生辰纲》；随后各集在1956年至1960年的3月间陆续面世，到了1962年才统一出版。在这26集中，卜孝怀创作12集、陈缘督创作6集、任率英创作3集、墨浪创作3集、吴光宇和徐燕孙各创作1集。

陈缘督先生1902年出生于广东梅县，师从1920年创立中国画学研究会的金绍城，和徐燕孙均为1926年“湖社画会”会员，擅于中国画，尤长人物。我最早看他的《杨志卖刀》与《宋江杀惜》，记忆深刻。墨浪原名王肃达，1910年出生于河北武清，当年和陈缘督同为辅仁大学美术系教授，其作品《石碣村》曾获1963年第一届全国连环画奖。

在这六位画家中，除上述两位，其余卜孝怀、任率英和吴光宇均为徐燕孙先生的门徒。卜孝怀1904年出生于河北安国，擅长白描人物，他的构图生动多变，很少工笔人物画常见的拘谨，用线潇洒又不失严谨。无论林冲、武松还是李逵，在他笔下都具有粗犷豪放的个性，他的《林冲雪夜上梁山》我至今难忘。任率英1911年出生于河北束鹿，曾和卜孝怀一同供职于人民美术出版社。任先生幼年失去双亲，虽生活艰辛，但他对绘画有着天生的灵性，终有成就，至今我仍记得他创作的鲁智深拔柳树的画面。

1908年吴光宇出生于浙江绍兴，其兄吴镜汀也是画家，他和王叔晖同乡，两人不但同是徐燕孙的门徒，而且均以传统派人物仕女画名扬天下，至今仍记得他在《智取生辰纲》里画那7个贩枣的客人看着杨志一伙喝下蒙汗药的酒后叫着“倒也倒也”的情景。2023年5月，《国家文物局关于颁布1911年后已故书画等8类作品限制出境名家名单的通知》中，吴光宇和他老师徐燕孙都在名单之中。

以《三打祝家庄》为题材的连环画很多，但唯徐燕孙绘有两个不同的版本。徐先生1899年出生于北京，自幼痴迷京剧与书画，师从管念慈与俞明，1926年与金绍城之子金潜成立“湖社”，从此以画为业，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有影响的传统派职业画家。在1950年出版的《三打祝家庄》里，徐先生深受京剧人物造型的影响，在处理人物与场面时能将吴道子的“兰叶描”、李伯时的“铁线描”和马远的“钉头鼠尾描”等先贤的笔法融合使用，而1958年版的《三打祝家庄》可能是考虑到与整部26集的艺术风格接近，在技法上偏重工细，融合了工笔与白描，在变化中寻求统一，在自然中力求形神兼备，为顶峰之作。这套26集的《水浒传》创作阵容强大，聚集了当时人民美术出版社的重量级画家，是1949年后中国连环画发展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影响深远。

第二套《水浒传》连环画1981年10月至1983年8月间由人民美术出版社，使用了第一套的文学脚本，参与绘画者近40人，一人一集或两人合作，可谓队伍庞大，绘画风格与水平虽有差异，但其中仍不乏大家，像戴敦邦，戴先生以《戴敦邦水浒人物谱》《红楼梦人物百图》而著名；像创作《智取生辰纲》的罗中立、创作《清风寨》《闹江州》的施大畏与韩硕，后来都大名鼎鼎。

第三套《水浒传》是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上世纪90年代初出版的“四大古典小说绘画本”中的一种，全套40集，聚集了60位左右的绘画者，每集的绘者少则两人，多则五人，有点大兵团作战的味道，而且内容只到《水浒传》第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绘画水平良莠不齐，其特点是程十发在全集前所绘制的108位《水浒传人物绣像》。

天下之事，有比较才有鉴别。前些天，我在手机上刷到一个孩童用一台电脑两部手机让由AI生成的人工智能充当正方、反方和评委的辩论赛，主题是《愚公移山》中的愚公是搬山还是搬家。一方面我为现在的人们特别是孩子们文化生活的丰富而感慨，一方面又突发奇想，让AI“给《水浒传》中的林冲画一幅白描画像”，AI几秒后给出的却是关羽的形象；我又让AI“给《水浒传》中的武松画一幅白描画像”，AI给出的却是张飞的形象；我再让AI“给《水浒传》中李逵画一幅白描画像”，这次AI画出来的李逵虽然手提板斧，但却长着关羽的丹凤眼和一幅张飞的髯口。由此可见，文字可以整合，图片也可以借用，但审美的灵魂和创造的思维AI却不具备。

施耐庵的《水浒传》是连环画《水浒传》之源，《水浒传》连环画是AI之源，这就是文学艺术的重要性，文学艺术能把现实生活中的无变成有，是创造，是源。而所有AI出来的东西都是流，都是模仿或整合。AI的特征就是拿数据库里最好的食物来投喂你，只是AI整合的速度快得让你目瞪口呆。所以荀子曰：“故禹十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是无它故焉，知本末源流之谓也。”说到底，AI只是人工智能，是工具。我们通过记忆无数次地回溯生命经历，其目的就是要保持清醒，要独立思考，回溯我们的精神源头，并以此而获得创作的灵感，产生新的精神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