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宏新

天刚擦亮，井台上的露水珠子就蹦跶开了。粪蛋爷蹲在磨盘石上啃葱油饼，胡茬子沾着芝麻粒：“今年这日头忒毒，麦芒子都晒成金针菇喽！”可不是，大堤南800亩麦地让风一搅，波浪里浮着层银霜——打春起没正经落过雨，麦粒灌浆倒比往年早了三五日。村口光伏板闪着蓝光，像群偷吃月亮的铁蛤蟆，粪蛋爷啐了口唾沫：“这铁片子晒得麦子早熟，怕是跟节气抢买卖哩！”

二婶子领着妇女们往河滩奔，红头巾飘得像串糖葫芦。“抢水抢水，手慢的喝涮锅汤！”她嗓门亮得能戳破油纸伞。今年河道浅，上游建了光伏板，水电站闸门开得抠搜，20架龙骨水车早排成蜈蚣阵。后生们光着脊梁踩轱辘，汗珠子砸在锈铁链上滋滋响。谁家半大小子偷懒，让李铁匠拿柳条抽屁股：“车神爷看着呢，当心给你轱辘轴里掺蒺藜！”河滩上新架了智能水位仪，电子屏红字跳得人心慌，二婶子扯块塑料布罩上：“可甭让这西洋景搅了车神爷的清净！”

蚕房里飘出煮茧的酸香。赵寡妇今年新置了恒温箱，白蚕宝宝却认死理，非要在篾匾里打滚。“这些活祖宗，跟城里人似的要接地气。”她往供桌上添了把桑叶，蚕花娘娘的瓷像让手机闪光灯晃得眯眼——儿媳妇举着直播杆嚷嚷：“老铁们双击666，看俺婆子给蚕姑娘唱催眠曲！”突然有个穿汉服的姑娘闯进镜头，说要体验非遗缫丝，赵寡妇往她手里塞了把热茧子：“丫头，先把蚕尿泡洗明白喽！”

正午的日头毒得能煎鸡蛋。六奶奶挎着荆条筐钻进麦垄，苦菜叶子让晒得打了卷。“五月吃苦，赛过喝参汤。”她掐菜梗子像弹三弦，土布褂子蹭得麦穗沙沙响。小孙子举着冰棍追过来，化了的糖水顺着麦秆往土里钻，引得一队蚂蚁慌慌张张抬轿子。无人机嗡嗡着从头顶掠过，六奶奶扬着镰刀骂：“这铁蜻蜓再敢偷拍，老婆子给你翅膀拧下来穿蚂蚱！”

油坊里的榨机今年换了电动马达，轰鸣声却盖不过王豁子的铁嗓门：“使唤机器也得讲规矩！”他非要在新机器上贴黄符纸，说是车神爷认不得铁疙瘩。菜籽油汩汩淌进瓦缸时，粪蛋爷舀了半瓢生油往嘴里灌，喉结咕咚三响：“得劲！比去年那转基因的强八丈远！”城里来的考察团举着试管取样，王豁子往油锅里扔了把花椒：“尝尝正宗的，可比你们那仪器测得准！”

日头偏西，气象台的无人机在云彩里打转。二婶子瞅着手机直跺脚：“说好的雷阵雨又改道了！”粪蛋爷却不慌，蹲在地头数蚂蚁搬家：“急啥？没见蜗牛都上树了。”话音没落，西北天边滚来几疙瘩乌云，眼瞧着要把光伏板吞进肚里。光伏站的小年轻抱着电脑往外跑，粪蛋爷扯嗓子喊：“后生！把你那铁壳子顶头上，当心龙王爷顺走！”

雨点子砸下来时，麦穗齐刷刷仰脖子。后生们在雨里撒欢，把水车蹬得飞转：“这回可够本儿！”智能水位仪警报响成一片，二婶子抄起铁锨就要砸，让村支书拦住：“婶，这是国家财产！”她梗着脖子嚷：“让它叫！叫破天也没车神爷的梆子声好使！”蚕房门口支起塑料布，赵寡妇和媳妇们嗑着新炒的南瓜子：“今年蚕茧价涨了，赶明儿给蚕花娘娘披件绸衣裳。”穿汉服的姑娘顶着荷叶接雨水，说要煮“小满节气茶”，六奶奶撇撇嘴：“这不就是俺们喂猪的泔水桶？”

六奶奶家的土灶上熬着苦菜粥，蒸汽把窗花熏得直淌泪。小孙子举着手机拍抖音，非要奶奶唱小满谣。六奶奶清清嗓子：“小满雀来全，麦穗沉甸甸……”忽然瞥见直播间人数破千，慌得往锅里扔了把盐：“可不敢再唱了，再唱成网红该上春晚了！”粪蛋爷在评论里发了个龇牙表情，打字慢得像老牛爬坡：“老婆子，把俺那油饼也拍拍！”

天黑透时，光伏板在雨里泛着蓝莹莹的光。粪蛋爷蹲在村委会门口蹭WiFi，手机里重孙子正比画幼儿园学的节气歌。他突然扯着嗓子吼了句梆子戏：“小满不满，芒种开镰——”惊得路灯底下的夜猫子扑棱棱飞起来，带着水汽的月光碎了一地，全掉进喝饱雨的麦芒里。村支书拎着公文包路过，手机屏亮着《智慧农业实施方案》，粪蛋爷往他包里塞了把新麦：“尝尝，机器可种不出这嚼劲！”

您听这土地爷打呼噜呢，一声是车轱辘吱扭，一声是蚕吃桑叶沙沙，还有一声——喏，是新麦灌浆的动静，咕嘟咕嘟冒着泡儿。节气这坛老酒，任他机器换了几茬，咂摸起来还是那个泥土味儿。光伏板底下钻出几棵野苋菜，二婶子说要腌成咸菜，赵寡妇偏要摆进直播间当“工业风盆景”，只有六奶奶掐了嫩尖尖，往粥锅里一撒，满屋子漾起二十四个节气轮回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