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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永红 “只有南风吹紫雪,不知屋角楝花飞”。读着宋代张蕴的《咏楝花》时,我老家那株楝树花香,就穿越重重岁月,扑面而来。 从前我家有棵楝树,碗口粗,树皮暗红,叶片细小,像摊开的一只只小手。每到春末,田里的小麦正在灌浆,深绿色的楝叶下,悄没声息地开满了白中带紫的小碎花,花瓣呈五角星,花朵挤挤挨挨的,像笼了紫色的云烟。从树下经过,花香呛人的鼻。阳光在枝叶上跳跃,花朵晶莹透亮。有风吹过,花朵像彩色的羽片轻盈地飞下来,飘在发丝间,落进衣襟上,女孩子们拾来,拿针线穿成手链戴在手腕上,温婉可人。楝花大概清楚自己是春日最后一波花了,像一个好脾气的人,不紧不慢地开。若遇风雨吹落一地,一转眼它又开一树,似乎永远都开不完。“楝花开,吃燎麦。”暖暖的东南风带着楝花香一路飘向田野,再转回来时风里已裹着新麦浅淡的甜味了。 春天的楝树上,有我们喜爱的“花豆妮儿”在溜达,它的肚子像花生米一样,饱鼓鼓的,里面都是油,羽衣黑色中带红点,因此还叫它“花大姐”,它们合了翅,成窝成团地在树干的裂纹处栖息。我们轻轻走过去,屏住呼吸用手按住,一抓就是一大把。很多弄碎了的翅羽,湿湿地黏在手心里,令人心头一颤,于心不忍,但受不了美味的诱惑,嘴里好久没沾过荤腥了,一个劲儿地催着母亲用热油炒好,我们拿起筷子就吃,手里嘴上油噜噜的。楝树上还有“老水ou(牛)”,这昆虫黑底白点,外壳很硬,一对长长的触角,像武旦演员头上插的“雉鸡翎”,黑白相间,又像竹节鞭。孩子们是根据它形体颜色和触角把它想象成老水ou,其实它学名叫“天牛”,模样不太友善,弄不好会张嘴咬人,我不敢去招惹它。弟弟不怕,他说这是害虫,捉它是为民除害,想挣脱掉,弟弟在它身上绑一个树枝,让它像拉车一样拉着走,或者在它的腿上系一根绳子,让它飞,它逃命般地飞,“嘎吱嘎吱”地叫,好玩极了。 花谢了,米粒大小的绿果子蹦出来,夏天就到了。小果子叫楝子,圆溜溜的,像绿苹果,却不能吃,男孩子跳到树上一摘一大把,给自己的皮弹弓当子弹玩,还可以“丢窑儿”玩。淘气的孩子对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新媳妇,像发暗器一样,拿楝子就砸,砸了拔腿就跑,任其家人在后面追着骂。粉面含羞的新媳妇冷不防吃了这一砸,气坏了,张张嘴一看周围都是人,她脸红红的不敢发作,只好捂着砸疼的额头,在众人的哄笑声里,被接待的女人们拉着,急匆匆地往新郎家里走去。 楝花落完时,楝树上隐约散发着一股怪味,大概是树皮的味道,难怪楝花喷香,它得生出多少吨香才能遮掩住树的原味啊,母亲却说,不好闻,有用。小孩子肚里生蛔虫了,小脸蜡黄,咋吃都不上膘,用楝树皮煮水喝,苦得黏舌头,喝几次竟然把虫子打下来了。用树皮煮水擦身子,还能治皮肤病。用楝树皮、艾草、金银花熬水,给生下来三天的小孩子“洗三”,杀菌又消毒。古人有在端午节佩戴楝叶的风俗,也是用来防虫吧?粮圈里放些干楝叶或树皮,常年都不生虫了。楝木不能做炊具,孬蛋儿家做了个锅盖,谁知做的饭苦得不敢合牙。 “三年楝,可造殿。”楝树长得快,质地还结实,不招虫蚁,木纹好看,适合做家具,不变形,不开裂,村民们一般都给儿子打婚床用,取楝(连)木和楝(恋)子的寓意。 父亲常用他的大手把着楝树量尺寸,然后信心满怀地说,等草儿将来出门(结婚)了,我用它给草儿打个大衣柜。父亲的木工手艺方圆十多里都很有名,他做的家具敦实大方,样式新颖美观,很受人喜欢。他这样畅想着我的未来时,母亲就咧着嘴笑。她嫁过来时,只有一床自己织布做的棉被,想到女儿将来能有个大衣柜,柜上镶一块明晃晃的大玻璃做穿衣镜用,装进小拖拉机里风风光光地开进婆家去,母亲的笑意就很深远,像沉醉在一个美满的梦境里。父亲营造了一个美梦,我们在梦里久久不愿醒来。还没等楝子果由青变黄,还没等我找到对象,我们的梦就“噼里啪啦”地碎成了一片片,像楝花纷纷扬扬地飞下来四散而去。父亲好没有等性,他早早地离开了我们。 楝叶落尽时,冬天就到了,手指头一样大小的楝子果挂在细长的枝条上,像一串串铃铛,满树金灿灿的,天空高远,几只白头翁和斑鸠时不时地飞来,伶仃的小脚踩在干枝上,蹦跳着,“梆梆梆”地叼食着果子。那果子好看,却苦得很,听说人吃了会变哑巴,鸟儿天天来吃,放心大胆地吃,照样“唧啾唧啾”地叫得欢,真叫人搞不明白。 我莫说吃了,闻闻都受不了。听说新广家的小猪拱吃了地上的几棵楝子,口吐白沫,要不是新广抱着它,甩开大长腿往兽医家跑得像风一样快,小猪娃就死在他怀里了。可见楝子有毒,母亲却还说楝子是好东西,她种菜时,用楝子泡水,就是天然的杀虫剂。 晚饭后,母亲烧上一大锅水,扔几个皱巴巴的楝子在里面煮,小黄果在翻滚的水里追着跑,像嬉戏的孩子撒着欢。母亲熄了火,把水倒进脸盆,捋起袖子开始泡手。我感觉她很享受这个时刻,里里外外的活儿,被她扒拉干净了,一身轻松地坐下来。盆里的热水,腾腾地冒着白气。她的手刚触到水面,很快就缩回来,蜻蜓点水似的躲避着水的滚烫,泡着,搓着。我说等水放凉了再洗,她说这不是洗手,是泡手,水热,才能把手泡透。母亲的手背和指头肚上都是裂开的口子,有几道像刀刻一样深。这双手,白天啥活都干了,也没听她喊一声疼,现在泡着手,却“fe、 fe”不住嘴儿地叫着,估计是伤口泡发开了,热水一刺激就更疼了,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她说,把手泡透,楝子的作用才能浸进去,口子像上药了一样好得快。 我也试着把手放进去,想象着楝子的作用也慢慢渗进了我的皮肤里。我温软的小手挨着母亲粗糙得像楝树皮的手,我很愧疚,心里想,从明天开始做个好孩子,不给母亲犟嘴,不惹她生气,她叫我干啥我就干啥。 水不太热了,母亲从余火温着的大铁锅里再续一些水进来,热雾弥漫,浑身都暖烘烘的,母亲的脸映在雾气里,朦朦胧胧,看起来格外温和。外面风声呼啸,好像有个巡逻队,绕着我们的房子不停地跑过去,再跑回来,我们也不觉得冷。 手泡好了,擦干,母亲把煮熟的楝子剥去皮,挤出白色的果肉,一遍遍地涂抹在伤口上。她给我抹了一下,哎呀,味道浓浓的,很不好闻。母亲说,用楝子果“闹”手,裂了冻了,用它都能好。我跟着她抹了一段时间,又皴又干的手柔嫩了很多。母亲的手却不见有大起色,她说是风薅的。她在寒风里干地里的活儿,干家里的活儿,热水里蘸蘸、凉水里浸浸,这岁月的风霜,一天天薅走的是她的年轻和丰润。 楝子果一般都留在枝头,用时拿小棍敲下来。隆冬季节,楝树的枯枝上,挂着一串串金黄的楝子果,却成为鸟的乐园,小鸟“扑棱棱”地来了去了,和地上鸡鸣狗叫应和着,冬日的小院多了一些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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