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蓓晃
那一年,初中毕业前夕,我报考了一所培训空姐的中专。
5月,当我走进巨星演唱会般人潮涌动的工体时,完全懵了——女孩们10个一组,进到小屋里,3分钟后出来,留下一个。这是初试。当考官叫出我的名字时,身边一个女孩当即哭了出来。随后,是繁复冗长的体检,场面混乱,不断有女孩红着眼圈投向等在门口的父母怀里——淘汰她们的理由千奇百怪,某人膝盖关节间的缝隙太大,不适宜长时间站立;某人耳鼓长得不合理,承受不了高空气压;某人太胖;某人太瘦;还有一个更离奇,仅仅是因为腹部残留一块阑尾炎手术的疤痕,就被迫与蓝天失之交臂……
真正进入那所学校后,我才听说,我们这60个人,是5000多人中硕果仅存的。
学校位于机场工作区,我每周坐着小巴往返一次,对司机说:师傅,乘务队给踩一脚。后来,每到周末,学校门口的私家车越停越多,日渐将小巴挤得没地了。奔驰、宝马夸张了些,但也没有低于本田、欧宝、沙漠王的,里面的男人虽谈不上英俊,却也都还年轻,看着属于自己的那张笑脸蹦蹦跳跳跑过来,打开车门,一把揽进自己的怀里。
为这事,班主任没少开班会,但没用。化妆包里的CHANEL、YSL越来越多,身上的羽绒服也换成了柔软细嫩的皮衣。就像写诗的人都牛气哄哄,飞在天上或是准备飞在天上的女孩全都华丽嚣张。
毕业后,进了北京一家航空公司。北京的空姐在航空界有一号,用天津话讲叫“ 儿”,她们脾气生猛,精力充沛。也碰上过更“ 儿”的乘客,气得人哭笑不得。除夕之夜,北京飞深圳,一个中年男人左手捧一次性饭盒,右手拎皮箱,刚一坐定就拦住我,问:你们有微波炉吗?我说只有烤箱,您要热什么?他边说边打开饭盒;这几个饺子是我的朋友专门给我包的,还特地给送到机场来……
我拿到后厨房,启动烤箱,嗬!还是韭菜馅的。起飞后,安全警示灯刚一灭,男人就过来了:饺子好了吗?
吃完饺子,男人又开始要茶水,嘴里还念叨着,太香了,就是盐搁得有点多。
终于消停了。飞机开始下降,男人突然又出现在厨房口,神色慌张,问我:你们还能联系到北京机场吗?一打听才知道,此人原本是一手拎皮箱,一手拎行李箱,自打从朋友手里接过饺子,行李箱的事就忘光光了。
离开航空公司以后,突然就患上了恐飞症,能坐火车绝不坐飞机,家人朋友要是乘机出行,我简直能焦虑得抓狂。
可是在工作时,从没怕过,或者说,从没想过要去怕。有一次,广州夜航,进入雷雨区了,舷窗外黑漆漆的,夜空中不时劈出一道金色的利刃。飞机颠簸得厉害,几乎站不起身来。突然,像毫无准备被推上了过山车的最高峰,飞机急速下降,估计,几秒钟内足降了500多米。所有人都往上升,离开了坐椅,客舱内安静异常,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
记忆中,只有一次是真被吓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客舱里,飞机停在停机坪上。舷窗外,不远处停着另一架飞机,尾翼上印有我们航空公司的标志,还有一串数字:1308,我看到一个要好的同事在舷窗里,冲我挥手。然后,那架飞机起飞了,笔直地飞向不远处的山峰,一头撞上——次日,我要飞的航班号是1308,那座机场,北面是山。
很难说,一份职业带给人的心理暗示有多大,告别了天空,我也就不再华丽嚣张。像淡忘每一座我到过的城市一样,我逐渐淡忘了这一段空中的旅程,直到韩国空难。
理论上,乘务员的座位全部设置于机舱门两侧,最有利于逃生,而一名空姐对一架飞机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水手对他的航船。但那场灾难中,除了两名男空乘,余下的6名空姐全部遇难。我相信,那些华丽嚣张的空姐,彼时从容淡定。一位幸存者这样描述:我看见她被压在坐椅下面,上前去拉她,她对我说,你快跑吧……
那套明亮的天蓝色制服还保存在衣柜里——虽然航空公司已被它淘汰,换成了更端庄的深蓝色。我已经没有机会再穿它了,却也舍不得丢弃。就像女孩的婚纱。
摘自《文学故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