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 名
叶公这个人,受到批评已有两千多年了。他被批评的理由为口是心非,言行不一。他当初被批评的时候是否作出过辩解?如果有过辩解,他都说了些什么?现在已无法知道,因为记录(编造)这件事的人,根本没有兴趣听他说话。他们轻易地下个结论,文章就结束了。
现在还是来看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吧。根据刘向的《新序·杂事五》记载,叶公很喜欢龙,到了痴迷的地步,以至于“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大意是他因为喜欢龙就弄得家里门窗、廊柱上都刻满了龙。结果天下的真龙就来探访他,他却给吓跑了。
想起研究这个故事,是因为受到了一件事的启发。前些日子有个亲戚的小孩子来我家玩。跟许多孩子一样,他喜欢看卡通片,还喜欢画卡通画,尤喜画狗。可我们在街上溜达的时候,我发现他一看有人牵着宠物狗走近就往我身后躲,有次一只狗跑过来嗅他的裤管,他吓得紧闭双眼,连动也不敢动,使我想起叶公见到真龙时的反应:“失其魂魄,五色无主。”于是我明白了,这个小家伙喜欢的是纸上的狗而非生活中的狗。两种狗在本质上是完全不一样的,或者说,两者根本不搭界。
由此我想到,叶公的情况也大概与此相似,他喜欢的是雕刻在他家里的龙,一种艺术品,一种完全个人情趣化了的象形符号。叶公或许也有飞腾纵驰的内心世界,但在生活中,他完全可以是个爱好宁静的人。就像雕花木器上幽暗的云纹,泛起天宇深处的光与影,但真正的天宇仍在窗外的高空中而不在屋子里。所以,一个“好”字里玄关重重。那条真龙无疑也不了解叶公,它扮演了一个莽撞的闯入者角色。对叶公来说,他完全有足够的理由大吃一惊。况且,那条龙来得那么突然,个儿那么大,“窥头于牖,施尾于堂”,换上另外的人,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只能是逃跑的份。
同理,我曾看到有些人家的客厅里挂一幅中堂,画着一只老虎。主人无疑是爱虎的,但如果设想给他客厅里放一只真的老虎呢?
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时我想,叶公被吓跑以后怎样了呢?他会不会等跑出了一段距离,觉得安全些了,就惊魂稍定地来一句: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可没请你来……
但故事却在叶公最狼狈的时候戛然而止了。没有人探讨过他真正的内心波动,只是把他的惊恐简单地暴露在世界面前,使他变成一个符合叙述者说教意图的人。
这种霸道的省略法,消灭掉了事情的其他枝蔓,因此也就消灭掉了这件事情真正的丰富内涵。
摘自《青年时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