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风琴
1
作为一个资深钢琴爱好者,我可以傲慢地不屑西蒙。虽然他录过舒曼、肖邦、贝多芬等人的全集,并入选《20世纪伟大钢琴家系列》,可是一辈子弹浪漫派的人那么的多,几秒钟内我的脑子里就能堆满那些伟大的名字:柯托、怀尔德、齐佛拉、克莱本、博列,等等,个个都是傲视群雄的天才,天才太多的世界,让我们可以奢侈得拒绝天才。西蒙的录音,我小时候听过大量,还在音乐学院的磁带录音室见过大量,但仅此而已,我没见中国美国的发烧友把他挂在嘴边。可是,自当我知道他70岁时双手因车祸重伤,经过治疗重登舞台,这个人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再也不能消失。
你想想,一个70岁的老头,面对残废的双手痛哭;绝望之际,横了心做危险手术;治疗和锻炼之后,重返卡内基音乐厅。对一个钢琴家来说,还有什么更具戏剧性的经历?这个世界上好的钢琴家太多了,故没有西蒙我们一样活,但没有钢琴西蒙不能活。钢琴是他存在的证明,至少他坚信于此。
85岁的老家伙走上台。他真是矮啊。我距离他最近的时候,看清过他脸上的老年斑。他坐下来弹舒曼的阿拉贝斯克。我旁边一位漂亮的韩国女士就是他的学生,说这是他心爱的作品,每次必弹。阿拉贝斯克是轻快温和的小曲子,充满破碎的幻想。舒曼的音乐我都听过,谈不上贴心,但他竟然能把这些看上去无甚深意的小连线弄了一辈子!这音乐结构好单调,但飘逸得拒绝被记住。
说实话,我觉得他弹得不好,跟他自己过去的录音相比差远了,和声轻飘飘,音乐很僵。听得我难过起来。
2
浪漫,浪漫,多少灵感和滥调假汝之名!钢琴上那些沉重的八度、震音、琶音,野火般熊熊燃烧,是钢琴家的噩梦和毒药,让人飞蛾扑火,欲罢不能。
西蒙今天弹舒曼实在不能让人满意,因为过去他弹得实在太好了。眼见他和声不能到底,装饰音不能圆润,让人又急又怜。可是中场休息后弹肖邦,却越来越好,似乎进入了状态。第一首夜曲仍有些掉转不灵,后面的第三奏鸣曲却慢慢弹疯了。弹舒曼的时候他似乎只能靠手臂自然重量发音,而在肖邦中所有的和声突然镀上颜色似的,闪闪发光,尤其是第四乐章,跟前面判若两人。我听得吃惊,心想老头必然在掌声中人来疯,必然加演。
果然。老头基本每弹完一曲大家都起立鼓掌,这样的殊荣当然只能给他。最后一曲毕,掌声经久不息,他走入幕后又出来。我睁大眼睛,看他还敢弹什么。哦,又是一首肖邦圆舞曲。我想西蒙先生一定在越来越好的状态中获得了自信。他指下越来越细腻。我还想也许别人跟我一样,对他由同情变成深深的嫉妒。老头果然成仙成精了!一曲肖邦弹完,又加演舒伯特,而且是李斯特改编的,难了很多倍的曲子!老头细细拨弄,治大国如烹小鲜,并且音色明亮,灿若桃花。
在欢呼中,85岁的老头微喘着然而也许是自豪地慢慢下了台。他真的好矮。他一定累坏了。其实我也累坏了。我们都歇歇吧。回家后明天我想听的东西,一定是巴赫。而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忍受这么张狂的音乐的啊?从年轻high到年老。
只能这样说,这些弹浪漫派到80岁的钢琴家,真好比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3
独奏会转天,他开大师课。
他现在的样子,我真希望能私自拍下来,可是总没机会。在网上你绝对找不到这么生动真实的照片。他现在脸色苍白,双眼空洞,皱纹如刀刻,面部没有表情,但是,绝没有衰弱自怜的气质。他从来都是一个人,没有人搀扶和陪伴,走路很慢但自然从容。说话呢,就是典型的钢琴老师的样子,完全集中在音乐本身。看上去,对他来说钢琴就是生活的全部,别的事情没什么要管。
他说现在人弹琴太猛,简直人要立起来,其实不必要。改变分句和力量分配完全可以达到更好效果,有时造成“快”的效果往往并不需要真那么快。作曲家的标记有时并不精确——与其完全遵守,不如用合理的分句方式代替更能体现作曲家意图。说到这里,忽然想,不知郎朗小朋友弹琴,西蒙怎样看——如果经受住他的挑剔还能保持那样的速度,自然了不起,如果郎朗以牺牲细处换来速度,那么这种过健的风头只能表明“世风日下”。
西蒙强调,渐强要成为一种“膨胀”的效果,千万不要在某个音上突然强起来。他示范,果然听上去质地很细很粘,这就是渐强做得好。我看所有人讲大师课都提到这个问题。怎么才能做得好,本来难以言传,但是如果你有足够的经验,一下子就可判断,什么是最佳解。如今牛人多如牛毛,但音乐上细致完美的人,绝非俯拾皆是。
据说西蒙是浪漫派的直接传人,我想也许不错。他特别注意层次和变化,对轻柔抒情的东西从不放过。有评论说他的舒曼是“调情样的”对极。他弹舒曼很轻飘,对力量很吝啬,决不滥用。
老头在台上缓行的样子,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如果说在我们学校一年年地弹,属于顺理成章的话,那么不到一个月前他在卡内基开独奏会,可不是闹着玩的。老成这样,到哪里都是最老的教授、最老的音乐家、最老的人。他的朋友亲人肯定一个个地离开了。也许他拯救自己于忘却,忘却岁月带来的死亡,只要有钢琴就满意了。我猜他一定舍弃了大量的复杂,把自己简化了活下来。
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