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绛
人不怕挤。不论怎样挤轧,大家也挤不到一处。像壳里的仁,各自各;像太阳光里飞舞的轻尘,各自各。凭你多热闹的地方,窗对着窗,各自人家,彼此不相干。只要挂上一个窗帘,只要拉过那薄薄一层,便把别人家隔离在千万里以外了。
隔离,不是断绝。窗帘并不堵没窗户,只在彼此间增加些距离——欺哄人招引人的距离。窗帘并不盖没窗户,只隐约遮掩——多么引诱挑逗的遮掩!所以,赤裸裸的窗口,不引起任何注意;而一角掀动的窗帘,惹人窥望测度,生出无限兴趣。
光秃秃赤裸裸,当然表示天真朴素。何必这样虚伪,遮遮掩掩的不老实!可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就不能一见倾心,肝胆相照?开口见喉咙,也未免浅显。有乖巧的人,把天真朴素,做了窗帘的质料,做了窗帘的颜色。一个洁白素净的帘子,堆叠着的透明的软纱,在风里飘曳。这种朴素,只怕比五颜六色经过人为的漂洗而更富有魅力。认真要赤裸裸不假遮饰,除非有希腊神像那样完美的身体,有天使般纯洁的灵魂。培根说过:“赤裸裸是不体面的;不论是裸露的身体,或是裸露的心。”人从乐园里被驱逐出来的时候,已经体味到这句话了。
所以,赤裸裸的真实总需要些掩饰,便是赤裸裸的真理,也需要一些衬托装饰。白昼的阳光,无情地照彻了人间万物,不能留下些幽暗让人迷惑,让人梦想,让人希望。没有轻云薄雾把日光筛漏出五色霞彩来,天空该多么单调荒凉!
隐约模糊中,才容许你做梦和想象。距离增添了神秘。看不见边际,变为没边没际的遥远与辽阔。云雾中的山水,暗夜的星辰,希望中的未来,高超的理想,仰慕的名人,心许的“相知”——隔着窗帘,惝恍迷离,相看一眼,越加添了向往;偶然目逆,给你无限欣喜;每一次试探是冒险,每一个发现是惊奇。伟大,伟大!在陶醉迷恋中,也忘却了自己帘后的狭小与简陋。
这时候,你掀起了窗帘。后面,有什么?赤裸裸的真实!像泰尼生诗中的夏洛特女郎,看厌了镜中反映的天地,三步跑到窗前,望一望外面真实的世界。她的镜子破裂成两半,她毁灭了以前快乐而无知的自己,悄悄地放下窗帘,失望而悲哀。
人家挂着窗帘呢,别去窥望。宁可自己也挂上一个,华丽的也好,朴素的也好。如果你不屑挂,或懒得挂,不妨就敞着个赤裸裸的窗口。不过,你总得尊重别人家的窗帘。
摘自《当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