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牡丹亭》在伦敦演出，上中下三本为一轮，我因为日程的关系，跳跃着看，也算把三本看全了。

每场曲终谢幕，总是掌声雷动。剧团的编剧和董事长白先勇先生就坐在场子中央的位置上，一如普通观众，他两只臂膀高高地举着，掌鼓得很动情。相信他看了百遍不止，仍然如同初入剧院的孩子，激动难耐，让我着实感动。

昆曲的缓慢拖拉是很有名的，原版的《牡丹亭》要唱上10天，但是它的生命力就体现在其中了，能让人耐得住性子，在那曲曲折折的缓慢中，品尝到美的真谛。

有英国剧评人拿它与莎翁戏剧比较，认为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中文版，尤其对人性和情感的歌颂和那些调侃生活的幽默，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觉得，汤显祖似乎是在牡丹亭一个作品里面凝聚了他全部的文采与思想，而莎翁则把自己的天才散落在许许多多的作品当中了。

《牡丹亭》最吸引我的是那些精美的歌词，太有才了。少时曾经在母亲的书柜里面发现过软纸的《牡丹亭》小说，母亲大学本科主攻历史，不知道那时候的教授们是怎么评价这些作品的，不要说《牡丹亭》，就是《红楼梦》母亲都是禁止孩子们碰的。现在领略到牡丹亭词曲的精妙，倒有些怨母亲多虑和武断了。

当我感慨地祝贺白先生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推着双手说，那是汤显祖的文字呀，是他的文采。

白先生的父亲是桂系名将白崇禧，但是见面才发现，他完全没有军人之后的武莽之气，不仅相貌典雅，言谈也是十分典雅的。一说起《牡丹亭》，他更是眉飞色舞，眼睛里面跳跃着兴奋的光亮，一如学堂里面的孩子。

白先生在中国文学现代的路上很有些自己的痕迹，而且他是在大陆不大容易看到的那种，深深植根于老祖宗的老书本子，又能把花儿开在现代世俗世界里面的人，而且无拘无束，洒脱得很，靠的可能就是他不为年代和铅华浸染的童心吧。以欧杨子的看法，白先生是鲁迅和张爱玲之后不多的奇才呢。

我曾经喜欢傅聪，喜欢他淡淡叙事，平平议论的风格。那日《牡丹亭》开演他也来了，一袭如同白先生的中式大褂。但是，正如他在文字上的寂寞，在做人上也慢慢地脱离了。

白先生对青春版《牡丹亭》培育真的是呕心沥血，我听他细细地讲述自己从改写剧本到搭班子、培养演员，到周游世界百场演出的故事，听得出个中的艰辛和得意，也听得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的那一往情深。

不过他也是有苦衷的。当今中国的改革开放还在半途中，文艺界当属处于改革的磨合阶段，失去了国营的保障，也还没有得到市场的眷顾，落得白先生凭空养出了这个美丽的宝贝，却没有地方置放。

看他一脸的无奈，眼睛圆圆的看着我说，这么好的Baby，怎么政府就不能来认领呢？

这个剧团的底子是苏州一个小的昆曲院，是白先生用在台湾四处募捐的钱，拉起这个剧目，花了一年时间培养起来两个青年角儿，现在成了气候，甚至纳入了联合国的世界文化遗产。

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剧团一年维持活跃的生计，需要千万元人民币，一直靠白先生四处筹集款项。这样下去，白先生也终将不堪重负了。但是若是放手，以剧院自己支付的酬劳，这些角儿是拢不住的。

在西方国家，早年繁荣的文化生活是在王室和贵族的殿堂里面滋养的，进入后工业化社会，则是依靠兴旺的企业捐赠来支撑。现在中国的企业总体还是国有为主，似乎在社会责任方面还没有很成熟的安排，即便有企业偶然解囊，也没有诸如减税的鼓励。许多古典的文化形式都面临枯萎的状态，就算有白先生这样的痴文人愿意殚精竭虑，恐也难以长久。我们实实在在要感谢白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