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海棠，始于1962年。季羡林先生在散文名篇《春满燕园》中妙笔写道：“燕园花事渐衰……连几天前还开得像一团锦绣一样的西府海棠也落英缤纷，残红满地了。”虽然说的只是暮春海棠，却给我留下了无限遐想的空间。

季老文笔不唯语言的雅致，更在思想的深邃。他不是“惜春常怕花开早”，更非感时伤怀，而是由海棠感悟人事，从不灭的灯火、琅琅的书声，掉转笔锋赞美北大师生心中的盎然春意。“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春天是短暂的，但在奋斗者的心中又是永久的。这积极的进取心态，激励着我们这些充满憧憬的学子。从此海棠的意象，便在我心头鲜明和挺拔着。

参加工作以后，家属院的墙边种有几株西府海棠，我们比邻而居，出入往还，日日相亲，两看不厌。几番春风送暖，海棠便悄然含蕾，树冠更显密实、丰腴，嫩叶也开始探头探脑。星星点点的花蕾一天天长大，渐渐由暗红变为猩红，经阳光温存照拂，竞相褪去红色面纱，露出粉色笑靥，一枝枝一树树，云霞般轻轻簇拥着，真叫天生丽质，美不胜收。那些待放的花蕾，则怯生生躲在花叶丛中，透过缝隙张望外面的世界，似娇矜的少女欲语含羞，期待着春风的亲昵。树树盛开的海棠，像撑开了绚丽而巨大的花伞，引得蜂蝶嘤嘤，飞上飞下，不忍离去。晚风中，三三两两的居民常搬上马扎，带着孩子来小憇，于是便有了海棠花下教子育子的独特风景。这不是人们有意寻春追花，而是庸常生活中绽放的自然美景。

海棠有木本和草本之分，是一个厐大而美丽的家族。《群芳谱》载，仅木本海棠就有四品：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都属蔷薇科。西府海棠既香且艳，花形较大，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上。因为海棠花从漫漫严冬走来，故而才开得娇艳、热烈而精彩，给人以想象和力量。它尤为远离故乡的人们所钟爱，其花语便叫“游子思乡”。古往今来，文人雅士描写海棠的佳句层出不穷。明代才子唐伯虎在其《海棠美人图》题道：“褪尽东风满面妆，可怜蝶粉与蜂狂。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苏轼更是将海棠比作善解人意的佳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此后海棠便有了“解语花”的雅号。婉约派重要词人李清照的名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写出了惜春而不伤春的情愫。国画大师张大千晚年的名作也是《海棠春睡图》，“锦绣果城忆旧游，昌州香梦接嘉州，卅年家国关忧乐，画里应嗟我白头。”他的题画诗表达的是羁旅宝岛而乡思日浓的情怀。

前年春夏之交，顺便参观了位于北京的清代大学士纪晓岚的故居。紫藤盘绕绿叶摇曳的幽静院落内，引人注目的两株海棠开得正艳，相传是纪晓岚为怀念青梅竹马的女友所植。“词人老大风情减，忧对残红一怅然”，看来“铁嘴铜牙”的纪大人也有柔情的一面。他的同代人黄景仁说，“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很有深意。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真正能留之名山传之后世的，是那些并不“草草”、让人念想的文采风流，而非官员们的高爵显位。

年年海棠笑春风，花事如此，人事亦然。纪氏故居海棠会在春风中老去，而其文事却不朽，一如《阅微草堂笔记》《四库全书》及纪晓岚的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