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俊升领着张学良刚到于家院门口，就指着那明显不成比例的房子对张学良说，你老丈这家伙是个生意精，猴子托生的，贼会算计。看见那房子没，为啥盖这么高？你老丈说了，这叫搂草打兔子，一举两得。赶上年成不好，想囤积粮食，这房子就是现成的粮仓。那时候，你老丈人是开粮栈的，米号叫丰聚长，你老丈人天天挎个算盘，像咱们挎匣枪似的，走哪背到哪。你媳妇呢，还没出生，不知道是在你老丈母娘肚子里，还是在你老丈人肚子里。吴俊升年轻时舌头受过伤，说话不十分利索，偏又不知道节俭，一句话翻来倒去地说，人们背地里都叫他吴大舌头。

尽管猜到张学良来意不善，于家对这个准姑爷的到来还是十分的热情。东北乡间有句老话，姑爷上门，小鸡没魂。于家专为张学良杀了两只鸡，宰了一只肥羊。郑家屯靠近蒙古草原，烤全羊做得很地道。张学良听祁老号讲过，烤全羊最重要的一个程序是喂羊肉。也就是说，羊得提前一天杀了，用作料喂上，滋味渗进到肉里，烤出来才好吃。于家下人告诉张学良，肉是小姐亲自喂好的，作料也是小姐亲自选定的。听了这话，张学良心里多少有些愧疚，想那于家小姐在羊肉上一丝一缕地洒上作料时，自己在哪呢？花街柳巷，左拥右抱！

于家的老家是山东海阳县司马庄，光绪初年来的东北，但时至今日仍保留着山东的生活习俗。客人来了，女眷不能上桌陪客。陪张学良等人的是于凤至的表哥，也就是把《盛京时报》带给于凤至的那个奉天人。于家的菜很讲究，每道菜都有一个文雅的菜名。表哥介绍说，菜是凤至亲自下厨炒的，菜名也是凤至拟的。你看这个，奉天叫清蒸鳜鱼，凤至给变了个名，叫鱼翔浅底。还有这个，叫韦编三绝。吴俊升看了一眼，说，这不就是肉炒黄花菜吗？咋来个韦编三绝？张学良说，吴大爷，这韦编三绝可是有来历的。是说孔子晚年读《周易》，一遍一遍地读，翻来翻去的，把穿连竹简的皮绳都翻断了好几次。吴俊升嚷起来，你说这孔老二闲的啊，好好的皮绳你给扯断干吗？张学良说，这意思是说，孔子做学问认真，翻看的次数多了，那皮绳自然就断了。吴大爷，你看，这黄花菜像不像断了的皮绳？白永贞给张学良正式上课的第一讲，讲的就是韦编三绝的典故，所以，张学良记得很清楚。说话间，又一道菜上来，这菜是今天的主菜，也就是让“小鸡没魂”的鸡肉炖蘑菇。蘑菇是红蘑，红中带黑，一个鸡头昂立在汤碗正中，引吭高歌的样子。表哥说，这个菜也有个名，但不叫小鸡炖蘑菇，各位猜一猜，它叫什么名？四大天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吴俊升一根大舌头在嘴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说出个四五六。张学良想想，笑了，如果我没猜错，它应该叫一鸣惊人。吴俊升眼睛瞪得溜圆，一鸣惊人？啥意思？张学良指着那昂立的鸡头说，吴大爷，你说，这个鸡头要是在碗里突然叫一声，咱们是不是都得吓一跳？表哥伸出手，轻拍了几掌，张公子果然聪明，这道菜正是叫一鸣惊人。众人齐声叫好，张学良看着那神态卓然的鸡头，突然想，这于家小姐倒是挺有情趣。

晚饭后，张学良与于凤至正式见面。

于凤至穿了一件浅灰色长裙，上身是一件短短的蓝底白花的小衫。皮肤白皙，不施粉黛，一双凤眼像蓄了一汪清水，刘海儿很长，几乎盖过了整个额头。四年前，张作霖见过于凤至。那时候，于凤至不满十二岁，细细弱弱的，像一株还没伸展开腰身的嫩柳。张作霖不大会形容人的长相，只是说，水灵，就是有点瘦。来郑家屯前，张学良曾想象过于凤至的相貌，他与冯庸打赌，我敢说，她肯定留了一个像门帘子似的头发帘儿。现在一见，果然如此，张学良不禁暗暗得意。

客厅不大，只有四把椅子，于母、于凤至、吴俊升、张学良各坐了一把。四大天王就在张学良身后站着，一个个神情肃然，目不斜视。

场面有些冷，于凤至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张学良则盯着棚顶，棚顶有一只钱串子，来来回回地爬着，行色匆匆。

吴俊升先打破了僵局，那个什么，老嫂子，大侄女，我把汉卿带来了。你们好好唠唠，各自都喜好什么，打算啥时候办婚事，彩礼打算要点啥，别不好意思，只要别像二人转里那个杨八姐似的，要啥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青风四两云，汉卿家里都能行，保老嫂子和大侄女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