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宗祧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我行走在金水河畔，一排排杨柳迎风摇曳，一片片杏花如彤霞一般洇红了天地。

我偏爱杏花。

当大地寒意尚浓，春风依然料峭的时候，迎春花、玉兰花就耐不住寂寞了。她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仔细一看，才发觉春天还没有真正来到，但事已至此，便只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了。相比之下，杏花却很淡定、很矜持。等春风的脚步声已经听得很清楚的时候，特别是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跟她咬过了耳朵之后，杏花才沉稳地撩开朦胧的面纱。杏花是中庸之花，不爱张扬，也没有高调。她的节奏是自自然然、潇潇洒洒的。她既不和谁争宠，也不看谁的脸色行事，她只在对的时间里开放：不早不晚，不前不后，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如果说，对着款款而来的杏花，你就真认为她是一个超然物外的冷美人，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杏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奇女子。她的内心不仅一团火热，而且骨子里还有几分狂野，几分自信。就是说，一旦她感受到春意的火候足了，不开则罢，一开就开得一树繁华，开得轰轰烈烈，开得漫山遍野。

等到杏花开放的时候，大地已是春意融融了。人们走出户外，走进公园，走到郊区，走向农村，游春赏春。一些敏感的诗人此时就会带着矫情的口吻问，哪里的春光最美，哪里的春意最浓？杏花好像拤准了他们的心思似的，就笑吟吟地悄悄“挑逗”他们玩。你看，她这里来一个“一梢斜路曲墙边”，那里来一个“杏花墙外一枝横”，忽然间又搞出一个“一枝红杏出墙来”。于是，那些诗人被撩拨得、鼓荡得招架不住了，就大呼小叫，“红杏枝头春意闹”！啊，原来，占尽春光是杏花！他们为杏花的美丽，同时也为自己的发现而惊喜，而激动，而诗兴大发！一不小心，一些描写杏花传神的佼佼者竟然获得了以“杏花”冠名的雅号，例如，宋祁——“红杏尚书”，管水初——“管杏花”，等等。

杏花是十二花神中的二月花，还是“花族”中的变色花。当杏花刚露出胎苞的时候，她的容颜是艳红艳红的。可是，随着春风的轻拂，春雨的滋润，胎苞儿逐渐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并一点点长大，红中带粉，像极了贵妃醉酒的意境。接着，她东张西望，寻找属于自己的彩衣，借助春风缓缓展开五片红红的花瓣，浓艳瑰丽，臻于极致。此后，她的红晕儿一点点消退，色彩由浓变淡、变白，而到她飘零谢落时，就成了雪白一片。啊，好一副缱绻的意态，好一种媚人的风情！

我更偏爱雨后的杏花。白居易笔下的“梨花一枝春带雨”，似乎带有无尽的忧伤，是一副佳人泪流满面的悲戚相。但“杏花一枝春带雨”绝对是另一番景象，它让你体味到的，是自若、祥和和镇定。南宋天台国清寺住持志南禅师的《绝句》给予我们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景象：“古木荫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大儒朱熹读后禁不住感叹：“予深爱之！”我也是一位老人，也历尽了无数岁月沧桑，更是“深爱之”！要说，我在金水河畔行走，已经远不是一两个春天了。多少次杨柳轻摇，杏花披身；多少次“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其间，想打伞就打一把破伞，不想打伞就任细细的雨雾裹着。走过了一座桥，又走过了一座桥；朦胧烟雨中还有杏花朦胧。脑子闲适到愿想就想或漫想，不愿想就不想的境地，轻松又自由，可谓物我两忘，悠然自得。特别到了傍晚的时候，雨慢慢地停了下来，忽然间，夕阳的光辉穿过云彩，照在我那稀疏银发与雪白杏花互映的头顶上，便有了温庭筠“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的意境，真美！

杏花其实是人奋斗一生的浓缩和写照。年轻时可以灿烂辉煌，娇艳欲滴，抢人眼球；而到老的时候，离去的时候，洗去一身铅华，清清白白，自自然然，回归生我养我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