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裂”

时代

梁 鸿

一个作家该怎样面对当代？如何表述当代精神及现实的内在逻辑，尤其是，我们称之为“改革开放三十年”的、高速发展的当下？这几乎成为考验作家的重要标尺，也是作家必须面临的挑战。莫言《蛙》、贾平凹《带灯》、韩少功《日夜书》、余华《第七天》、苏童《黄雀记》等都是正面强攻现实的作品。颇具意味的是，这些作品引起相当大的争议，这使得作家与现实之间关系问题再次成为探讨的热点。

毫无疑问，刚刚出版的《炸裂志》是阎连科的“当代”之作。从《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到《四书》，阎连科小说内部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当下”和“现在”，并试图勾勒出这一“当下”的内在形态和精神世界。

“炸裂”在本书中并非只是名词——炸裂村；也是一个动词，可以追溯到词源的物理含义——一种无规则、无约束、迅速膨胀、高危的化学运动过程。唯“炸裂”一词才能传达出炸裂村从一个贫瘠的村庄迅速发展为镇、县、市、直辖市，其速度、过程、手段、逻辑和人性表现方式。但作者并非只以狂想的方式把我们带入这一处于炸裂中的世界，相反，《炸裂志》是在一个极其严谨和科学的结构框架中进行叙述。

如小说楔子所言，《炸裂志》是“应邀”而写的“地方志”。 “志”越煞有介事地去包裹“炸裂”，“炸裂”愈显其脱缰的野性和虚幻本质。两者相互叙述和阐释，结构即意义，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团火球，以加速度走向最后的炸裂和毁灭。

当发展、富强及个人的欲望以“炸裂”的逻辑出现，该是怎样一种社会景观和生命场景呢？每个人都处于癫狂之中，野心勃勃，坚硬无比，但又封闭孤独。一个必须探讨的问题是，“癫狂”从何而来？“炸裂”如何成为可能？它的理论依据和支撑是什么？正如阎连科所问，“我们是从那条路上走来的？我们为什么就成了今天这样子？”

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反过来，所有的当代史也都是历史。其实，这样“改天换地”的炸裂勇气我们并不陌生，它也是中国现代转型的源起和基本动力。“改天换地”不只是口号和精神，而是为确立新中国合法性所必需的政治行动和牺牲精神。当孔明亮在炸裂村掀起致富高潮，孔明耀在封闭的山间扩张自己的军队时，他们动力和逻辑是什么？毫无疑问，仍然是“改天换地”。“改革开放”只是其一个较为委婉的说法，它依靠的是强硬的权力意识和革命意识。并且，权力越集中，发展就越容易。孔明亮对权力的认知方式既来自于古老的中国文明内部的集体无意识，也来自于当代制度对他的建构，他每往前走一步，都有无数鲜花、掌声和鼓励，制度一步步怂恿他、包庇他和支持他，不管他背后如何洪水滔天。

如果说孔明亮以权力想象为依托，那么，孔明耀则以革命想象为基础，建立自己的庞大帝国。“革命”是共和国的阴魂，从来都没有消散。“西方”是他绝对的敌人，我们正是在这种“假想敌”意识中发展城市和GDP，在虚弱的、不自信的思维中建构一种斗争意识，并以扭曲的方式去夸张自己所匮乏的。

往更远处的历史隧道再稍微张望一下，就可以看到，那个在西方视野下映照出来的孱弱而又专制的“东方中国”幻象仍然牢牢地控制着中国生活。一百多年以来，我们一直试图摆脱这一幻象，渴望“强大”、“尊严”和“富强”，并因此走上现代转型之路。但我们却更深地陷入这一幻象之中，“东方”从来没有像这几十年如此深地烙在我们精神和生活中——它的帝国性、专权性、革命性，还有鲜明的贱民意识。前者是建立在后者基础上完成的。

炸裂村十字路口的几十座坟不足惜，因为它们换来了炸裂的“第一桶金”；那些出去挣钱的姑娘们换来的房子、金钱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它们支撑了越来越辉煌的炸裂；那些老农民为失去的土地而哭哭啼啼，简直让孔明亮厌恶，他们太情感用事。为了人民，所以必须牺牲人民。人民似乎是主体，但却是无名的符号和可随意替代的物品。

“贫穷”被绑架，被作为武器和借口，去索取一切。它被变为一种道德，理直气壮地回应全世界的和来自自我内部的质疑。它不单是政府进行炸裂式发展的理由——“为了让人民摆脱贫穷，我们必须如此”；也是穷人在反对不公时的理由——“既然我一穷二白，我只有以牙还牙”。所谓“以牙还牙”，其实就是拼命致富，而身体是其唯一资本。“富强梦”被缩减为“富裕梦”，现代转型时期的诉求此时显示出其内部固有的缺陷，并隐约指向未来的坍塌。

而当所有的社会发展、人心都只围绕着金钱和虚妄的权力时，乡村社会、乡土文明所拥有的平衡能力和有机结构也被破坏。它是社会的肿瘤，必须被清除，才能换得那个幻象社会。清除的决心越大，历史结构就被抛弃的越多，未来就越崭新。

孔明辉是全书唯一温柔善良的人，然而，却也是最缺乏现实感的人。他努力在古旧的黄历书中寻找命运的隐喻，好像看到一种宿命的结局。但在欲望的烧灼之下，没有一个人听到那微弱的声音。

这一团火球还能走多远？最终的“炸裂”什么时候到来？天、地、人间将会是什么样子？孔明耀带领着他无坚不摧的部队弥散在中国大地内部，像阴影一样虎视眈眈地尾随着我们。它是一种随时出现的暴力和腐败因子，存在于我们自己的血液中，我们既对它心存恐惧，又暗暗臣服于它，希望以此能达到最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者，我们就是那部队里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