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培政

夏夜里，村边闲下来的打麦场平整宽阔、通透凉爽，就成了村人纳凉歇息、拉呱儿听呱儿的“书场”。

晚饭之后，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便提着小板凳，摇着蒲扇，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朝打麦场聚去。

那年月，乡村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贫乏，一年看不上几场电影几场戏，更没有电视机、收音机一类的新鲜玩意儿。炎热的夏夜又难以入睡，拉呱儿听呱儿，就成了村人夜晚消暑的最佳选择。

村中的五爷，是呱迷们心目中当红的角儿。这听呱儿如同看戏，出不出彩儿，得看角儿。同样的呱儿，五爷能拉得让人瞬间入迷，随着起承转合，村人们或忍俊不禁，捧腹大笑；或暗暗饮泣，泪流满面；或热血沸腾，血脉贲张，直到呱儿终了，还有人陷在呱儿里面走不出来。

夏天的夜幕降临得晚。天刚麻麻黑，打麦场上或蹲或坐的人已是黑压压一片，静等着五爷到来。早已沉不住气，跑到村口望风的孩子们，边跑边喊：“来了，来了！”

五爷照例是左腋下夹着马扎，右手端着一把油腻腻的紫砂茶壶，不慌不忙地走来。见着众人，微微一笑道：“呵呵，让大伙儿等急了吧？”说罢，马扎一放人坐定，就声情并茂地拉开了。

五爷拉呱儿，不像说书艺人说《杨家将》《岳飞传》那样章节回合，他拉得多是书中的片段或自编的呱儿，主题多与“忠孝善德”有关，《岳母刺字》《忠勇报国杨家将》是多年的保留项目，方圆几十里流传的神话故事、风物传说、人物史实，发生的历史沿革、趣闻轶事、乡村典故等，也被他编成呱儿拉得绘声绘色，听起来就有滋有味了。

村人马长山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坚守上甘岭一线坑道阵地，立下赫赫战功，回国后放弃城里优厚的待遇，自愿回乡务农的事迹，被五爷编成呱儿拉了几十年。每逢拉到马长山只身炸碉堡的筋节处，只见五爷面色凝重，眼若铜铃，声如洪钟，把战斗场面讲述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让人听得肃然起敬，啧啧称奇，马长山也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人。

村西头何家媳妇孝道治家、善待公婆，精心照料患脑血栓卧床不起的婆婆10多年，不嫌不弃。五爷对此称颂不已，逢人便夸:“有好儿不如有个好媳妇啊！”他仔细搜集整理，编成十五则孝道新故事，一气拉上半个月，教育了不少年轻人，何家媳妇也从此闻名乡里，乡政府还把“教女有方”的荣誉牌匾送到其娘家，一时传为佳话。

对那些不孝子女，五爷则猛击痛处，促其醒悟。村民梁老太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把三个儿子拉扯成人。儿子们另立门户后，却以分家不公为由拒绝赡养她。五爷把梁老太心酸的陈年旧事，连拉了两晚，直拉得悲悯动人，字字泣血，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村人再见到这三个兄弟及其家人，都像躲蝎子似的远远躲着。第三天早上，羞愧交加的兄弟仨跪倒在五爷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过，当即答应把老娘孝敬好，颐养天年才算完事。

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在一年又一年夏夜的打麦场上，五爷嘴里的“呱儿”就像村前日夜流淌的河水，总也拉不完，教育和感动着一代又一代村人。

正如再红的角儿也有谢幕的时候。随着收音机、电视机相继进入农家，乡亲们的娱乐生活逐步丰富起来，夏夜的打麦场上，再也难见拉呱儿听呱儿的人了。

可是若干年过去，每当人们提起那段时光，却总是念念不忘当年夏夜的“书场”，不忘已作古的五爷和他拉的那些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