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画幅里展示出来的,不仅仅是一种宁静纯朴的乡土之美,而是更深沉更广阔的、整个人类的恋歌与乡愁。巴比松苍凉而厚实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劳动者,牵动着一代代人的乡土情思和还乡之梦。
据说,米勒小时候,村子里的一位神父对他说过:“我的孩子,你有一颗会带给你许多苦恼的心,你不知道你将来会受多大的苦呀!”米勒后来的人生经历,果然被神父言中了,他成了一位拥有《扶锄的农夫》、《拾穗者》、《播种者》、《晚祷》和《牧羊女》等不朽作品的桂冠画家,同时也是巴比松那片寒冷的土地上人人皆知的农夫的儿子、贫穷的子孙和终生与苦难为伴的艺术家。
那是一个黄昏,来自外省的穷愁潦倒的青年画家米勒,孤独地走在巴黎冬天的街头。他走过一个明亮的陈列橱窗时,忽然听到两个青年站在那里说话的声音。他们一面看着陈列在橱窗里的用彩色粉笔画的少女裸体画像,一边谈论着:“这画糟透了,简直令人厌恶。”“是啊,米勒的画嘛!他是个除了裸体女子,其他什么也画不出来的人!”过路的米勒听到这些,脸颊不由得红了起来,感到头晕目眩。当时的巴黎,有一种怪现象,只有画女人裸体画可以换几个钱去买面包,而许多认真创作出来的严肃作品却无人问津,更无人赏识。谁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画家,那就准备着去做一个讨饭的穷光蛋吧!
米勒亲耳听到了观众对他的评论,心里再也平静不下来了。一回到家里,他就对妻子说:“你也受够了苦,但只有再请你忍耐些,我决定今后不再画裸体画了,即使生活将会变得更为困苦。”他心情激动,脸色苍白。比任何人都要理解自己画家丈夫的妻子连忙回答说:“一点儿也不要紧,我并不以为这就是困苦。你为你所确信的美好世界去努力吧!”
“谢谢你。”米勒感动了。过了一会儿,他平静地谈出了自己的打算:“我已经厌恶巴黎了。我想回到农村,住到农民中间去。”就在这一瞬间,米勒的眼前闪过了他在巴黎的全部日子。他22岁时从偏僻的农村来到了日夜向往的大都会。他是一文不名地来到这儿,梦想着寻找到自己金色的前程。他经受了城市人的无数的白眼、嘲弄和轻蔑。画女人裸体画虽不值得,但总还可以换几个面包充饥,而自以为认真创作出来的画作,却一幅也卖不出去。他要求参加展览,更是常常遭到毫无道理的拒绝。他长期陷入贫困、绝望、屈辱的深渊里不能自拔。
曾有一个寒冷的夜晚,有位朋友从美术馆长那里拿到40元钱,半夜时分就赶到米勒家去敲门,敲了半天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那朋友疑惑地推开了门,进去一看,只见工作室的角落里有只箱子,米勒就用破破烂烂的大衣裹着身子,蜷缩在那上面瑟瑟发抖。暖炉里不见一根柴火,整个屋子里一片面包也没有。朋友惊讶地问:“你是怎么生活的呀”“我们两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说,“然而让孩子们挨饿是不忍心的,剩下的面包屑全给他们了。”朋友当即给了点钱,米勒十分感激。他为了买活命的面包和木柴,冒着寒冷的风雪立刻走到外面去了……
如今,为了真正严肃的艺术,也为了心灵的欢愉和生命的价值,米勒终于作出了决定:选择也许比在巴黎更加艰难、更加饥寒交迫的道路,回到巴比松乡村去!
在巴比松,米勒像那些真正的扶锄的农人一样,一边从事繁重的耕作劳动补助生活,一边又从事着他艰苦的艺术劳动。令人意外的是,在巴比松的厚土上,米勒的身体和精神比在巴黎时都渐渐健康和旺盛起来。他用饱蘸深情的画笔,画他所接触和熟悉的农民,歌颂他们的劳动、爱情和淳朴善良的性格;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揭露剥削制度的残酷,暴露农村的种种不幸,在沉郁凝重的艺术追求中透出自己强烈的爱与憎恨。他说:“我生来是一个农夫,我愿意到死也是一个农夫。我要尽力描绘我所感受到的东西。”他的《簸谷的人》、《拾穗者》、《牧羊女》、《晚祷》、《死神与樵夫》等作品都诞生在巴比松赭色的原野之上。
“你坐在树下,感觉到可能享受到的全部安乐和平静。”他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样,在家乡的村庄里生活着、观察着和感受着。他的目光又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目光。他写道,“突然,你看到几个穷人背着柴,从一条小径中费力地走出来……”他感到,这些沉重的柴火仿佛是人世的苦难,背在那些微贱的农人的背上,同时也压在他这个农民之子的心灵上。他无力拯救他们。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和他们一起去承受这生活的苦难与艰辛。他甚至觉得,如果他一直待在巴黎,迷恋巴黎客厅里的那种艺术,那么,他也许再也无法看到眼前的田野上的凄凉景象以及冬天里的树木、拾穗的农妇,还有炊烟袅袅的忧郁的天空……而所有这些景象,都常常使他感动得热泪滚滚,心里无时不充满着深深的祈祷。
“艺术不是消遣。”他说,“那是一种抗争!车轮的错乱滚动,人在其中被碾得粉碎。”为了神圣和庄严的艺术,米勒在乡间忠恳而辛勤地劳作着。用他的朋友卢梭的话说,他像一棵开花结果得太多的树一样消耗着自己。他在他的画布上无限深情地歌唱着那些朴实的劳动者:种土豆的人、纺织女工、采石工、牧羊女、扶锄的农夫、伐木者、剪羊毛的人、耙地的女人等等。他认定,所有这些人的劳动,都显示了人类真正的尊严和最真实的诗情,这些劳动者的崇高和伟大是无与伦比的。他的同情与激动的泪水,滴在他阔大的画布上,使他的每一种颜色都带着忧郁的色调。
只有真正的艺术,才经得起岁月长河的淘洗。米勒活着的时候,他的画并未得到太多的赞美,相反,巴黎的艺术界给予他更多的是挖苦和嘲弄。但随着岁月的流逝,米勒的作品却越来越显示出了它强烈的现实力量和强大的艺术生命力。他的画幅里展示出来的,不仅仅是一种宁静纯朴的乡土之美,而是更深沉更广阔的、整个人类的恋歌与乡愁。巴比松苍凉而厚实的大地,以及大地上的劳动者,牵动着一代代人的乡土情思和还乡之梦。
摘自《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