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新娇
去年深秋的陕县之行,印象最深的便是地坑院,窑洞。一路上,不时可见高高低低的依黄土塬而建的窑洞,它们形成这里特有的民俗风貌。有的尚住着人家,有的看上去已长久弃置,有的窑洞旁则盖着白瓷砖装饰的新房子。土窑洞好似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妪,新房子则像刚娶进家门的新娘,两种建筑形式的陈列解读着这个地域的过去与现在。
夜晚被告知,要在离地面六七米深的一个地坑院子下榻。在我从前的居住经验里,这样的“房子”从未见过。我的家乡位于太行山麓,石材是人们建房子的主要资源,而这里则纯以土为材料,以天然穴居为安乐。对照起来,这样的居住体验令人格外新奇,不禁使我从建筑意义和生存环境上细细将它审视打量。
第一眼看到地坑院,心里便呼作“地下的窑洞”。其时,暮色四合,从一条下行的通道下去,便到了这一方天井。老乡说,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由几个地坑院打通而成。现在几乎没有人人住地坑院了。从几位老乡嘴里,我知道了地坑院的来历。过去,因为当地建筑材料匮乏,村民盖一所房子需要很高的成本,砖、水泥、石头、木头这些基本的东西样样都要从外面购买,拉运,靠天吃饭的村民往往难以负担其中的财力和人力,于是,他们就选择了这种掘地“挖穴”,掏土成洞的方式建“房子”,过着穴居和窑洞的生活。不言而喻,撇开当地人的智慧不讲,这其中隐含着他们生存的尴尬与苦涩,透显着无奈与悲凉,民国期间有解嘲对联云:
分明是钱短木料贵
还落个冬暖夏天凉
在世代的居住中,地坑院越来越凸现它的风格与特质,以冬暖夏凉,湿润清静,环保健康被现代人推崇与认同。
入夜,照明灯的余晖透出门窗,照见串串辣椒、玉米、大蒜,这些窑洞外壁上挂着的田地作物在橘黄的光线中显得风情绰绰。如果时光倒退,窑洞内映出的应是如豆光焰,过节时,窑洞檐下挂出的应是大红灯笼吧,那古典喜庆的灯笼一定会晕染出别样的地坑院夜晚。
四周阒寂,坐“井”观天,多了几米的深度,这夜便格外得幽深,头顶的星辰在目光的探寻中愈加高远,地面上的一切都与这里无关,地坑院自成一统,自成一个世界,风摇动着地面的树木,在地面上随意扬起一溜灰,逐着几片树叶打旋,但它对这里却回避着。独特的地坑院只消自在地消受这里的清和宁静。
不过,因为今夜地坑院来了一批客,便有了一丝骚动。窑洞内的人都是第一次住地坑院,青砖土窑,一进一进的深宅小院,客人们有些兴奋了,窑外窑内彼此或高谈或耳语,他们想象着这里从前的住户,过着怎样的日常家居。有的还在这四方的天井内游转着,指点着主窑、客窑、厨窑、牲口窑、门洞窑、旱井的功能布局。那用于排雨水的青瓦檐,高出房檐几十公分的齐整的拦马墙,点缀出地坑院纷繁细腻的民俗风情。
窑洞檐下,几个人围着一株探出墙的树议论纷纷,这株树争高直指,婷婷秀逸,一位说从叶子上看是梨树,一位坚持说不是,理由是果树的任务是繁殖结果,而不是荒长个子。这时,一树浅绿叶子哗哗作响,迎风舞动间现出了椭圆的果实,不经意中给了众人答案。
当地人对我讲,住地坑院的人都会栽上一株泡桐和一株梨树,主人希望它们长得高高的,好让地面上的人一眼便知这里住着人家。原来这棵梨树在挂果的同时,也起着“消息树”的作用。当地流传着一句话“见树不见村,进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而地坑院里的树可以起到“见村,见房,见人”的符号作用。你看,它深谙主人的意愿,神灵般护佑着这方别致的院落。
走进我所住的客窑,门口摆着一张油着红漆的陈旧老式桌子,窗上贴着几张小巧活泼的剪纸。靠门有一个宽宽的大炕,但客人们都没住在炕上,睡在炕旁边摆设的三张单人床上。
望着那张炕,我眼前又映出过往的影像。从前,住在这里的女主人应该盘腿坐在炕上吧,炕下放着一双漂亮绣花鞋,炕上的她身着红艳的棉袄,伴着暗夜里的一豆灯苗,手上做着针线或剪纸之类的女红,窗上的小格子贴着各式惟妙惟肖的动物、植物剪纸,谁说她们不是搞艺术的,她们的艺术作品发表在自己的窑洞内,地坑院内,她们的针线和剪就是创作工具,这种“闲活”使她们程式化的生活灵动飞扬起来,那拙朴生动的艺术美传感出她们身上的兰质慧心。今夜住在这里的几个女人,手中摆弄着笔与书籍,她们谈论女人应该如何享受生活,如何滋养文字和情感,如何使自己活色生香,青春永驻。今夕往昔,女人的天地已如天壤。
夜已微醺,高跟鞋敲击在院子里的青砖上,发出“橐橐”的急促声音,大概是半夜起解,穿过院子的她怕冷了吧。这天恰值霜降,外面凉气浸人,霜天万里,这黄土所包裹的窑洞却散发着绵厚的温暖与气息。我这个一离开家,换个地方便失眠的人,今夜却意外地睡得酣沉,安稳。
洞天福地,窑居者寿,这是老祖宗说的。